顾小溪很快醒转过来,只感到周身疼痛难忍,伤口的血仍汩汩流出。他咬一咬牙,用腰带扎紧伤口,向山上回望,漆黑之中,只有树影婆娑,山石林立,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摔死,也许这就叫“否极泰来”吧?但他知道自己伤势很重,若不尽快医治,捡回来的一条命,恐怕还要被阎王爷收去。他寻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当作拐杖,摇摇晃晃地离开华顶山。
他在沙柳镇生活了二十年,从未离开过,除了沙柳镇,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所以他只能回到沙柳镇。
当他叩开药铺的大门时,父女二人相顾骇然,若不是顾小溪报出姓名,他们都无法认出他来。掌柜的铁青着脸,气愤地道:“早知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当初我便不该救你!如今你落得这个下场,也是报应。快滚吧!”
掌柜的嫉恶如仇,当年救活顾小溪之后,仍不断接济他,直到他可以靠打铁糊口。但是现在,顾小溪却是个背了二十几条人命的凶犯,他非但不会为顾小溪医治,而且后悔当年救活了他。
此时的顾小溪虚弱已极,连分辩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含}昆地道:“我……没杀人……”掌柜的不由分说,将他推出门外,“砰”地闩上大门。
顾小溪伏地喘息半晌,眼看里面的灯熄了,他心中一阵绝望,掌柜的都不肯相信他,这世上还会有人相信他吗?他离开药铺,却不知道要去哪里,隔壁就是他们顾家世代经营的铁坊,对这个地方,他还有着太多的眷恋。
“哦,没有人会想到我还敢回家。”他觉得铁坊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安全又如何?大不了一死!而死又如何?想起适才药铺掌柜的决绝,松儿冷漠的眼神,他比死还要难受。
进了铁坊,顾小溪掩好门,躺倒在床上。炉火已冷,屋子里弥漫着焦炭和铁锈的味道。他料想滕九洲负伤之后,必不复昔日之威,雷盖天应该有能力对付他了吧?之后雷盖天会遵守承诺,带滕九洲去官府,还自己清白。可是,自己得不到医治,也许很快就要死了,还能等到讨还清白的那一天吗?
顾小溪有些心灰,不过转念又想,滕九洲伏法后,真相大白,就算自己已经死了,药铺掌柜也将对他另眼相看,而松儿得知是他重创了滕九洲,会不会对他多出一分敬慕呢?
胡思乱想间,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仿佛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会儿,接着门吱吱呀呀地开了。顾小溪心一沉,想不到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这么快便有人追来了。他尽力睁着眼睛,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走过来,火光一闪,点燃了桌上的油灯。顾小溪惊讶地张大嘴巴,来人竟是松儿!
她手里捧着个方盒,打了开来,拿出药和纱布,然后解开顾小溪衣衫,洗净毛巾,将他伤口擦拭干净,这才敷上创药,用纱布包扎妥当。从头到尾,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顾小溪是因为惊奇、激动,从松儿红艳的小脸上,他看到了一种属于姑娘家特有的羞涩。
松儿生了火,为顾小溪煎药。看到炉子重又红火起来,顾小溪觉得,这大概预示着,生活也将从此充满希望。不知不觉间,他又昏迷过去。
这次他睡了很久,醒来时已是清晨,窗外行人往来,窗内的他形单影只。他不清楚松儿什么时候离开的,桌上放着空空的药钵,想必在他昏迷时,松儿喂他服了药。顾小溪感到一种从所未有的幸福,虽然这更像是一场梦,他仍深深沉醉在这梦境之中。
他有点儿饿,但他宁愿饿着,也不愿挪动一下无处不痛的身体。他一遍遍重温着松儿为他敷药、包扎的情景,原来日子也可以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随着夜幕降临,松儿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不但带来了他所需的伤药,还带来了香喷喷的饭食。
顾小溪吃着吃着,泪水便流了下来,说道:“在我出事前,掌柜对我最好;在我出事后,却是你对我最好。你爹恨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你不恨吗?”
松儿眨眨眼,摇头道:“你是冤枉的。”
顾小溪奇道:“你怎么知道?”
松儿双颊又生出红晕,淡淡地道:“我相信你是个好人。颈间有蝎子刺青的人,除了你,还有滕九洲。”
顾小溪心中一酸:“她异乎寻常地关注滕九洲,当然不会忘记滕九洲的蝎子刺青。”他把苦水咽进肚子,勉强笑道:“你喜欢滕九洲?”
松儿瞪大眼睛,如看鬼魅般看着他,脸上隐隐还带着怒意。顾小溪惊觉自己的问话太过唐突,打个哈哈道:“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别见怪。”
松儿气结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顾小溪赧然道:“每次滕九洲在街上出现,你都会出门看他,直到他消失。”
松儿冷笑道:“我每天看过的病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难道我都喜欢?”说罢又加了四个字,“莫名其妙!”
顾小溪见她真的生气了,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乱说的。”他岔开话题,“唉,本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相信我,还好,只要你信,全天下人都不信又何妨。”
他这是由衷而发的感慨,松儿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双颊愈红,局促地将剩饭盛出来,道:“我得回去了,明晚再来看你。这些药是配好的,你只须煎成汁服下即可。你若饿时,便将饭菜热一热。”她匆匆迈步,到了门前,又强调着:“切记,一定要热一热再吃。”
顾小溪以为,等待松儿必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然而他渐渐发觉,这其实是一种最痛苦的煎熬,甚至那天他在床下等滕九洲,也没有此刻这般烦躁。
暮色四合,落日毫不吝惜它的余晖,将小镇装点成金灿灿的世界。就在这时,房门“咣”的开了,顾小溪大喜,但随即他便意识到,来人不可能是松儿,因为松儿怕给人看到,天黑之前是不敢登门的,而且她也不会这般粗鲁地撞开房门。顾小溪随手抓起火钳,出了屋子,却见一名男子靠着紧闭的门板,躬着腰身,正呼呼粗喘。
听到声音,他猛地抬起头,忽然现出暴怒的神情,大吼道:“是你这臭小子!”他提剑扑向顾小溪,却脚步踉跄,“扑通”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