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生猫捉老鼠一般地将花浓堵在墙角,微笑道:“他已经让你害成这样了,你还忍心火上浇油?再说让我亲一下、摸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人人都知道,你是个小妖精。”
花浓真怕自己连累了父亲,也真被那些流言逼得走投无路,左右为难之际,终于决心一死。
那天夜里,她溜出家门,想要去街口的水井自尽。可是在井口上望着水中倒影,想到自己一死,更不知会被人说出什么脏事,不由悲从中来,终于失去了勇气。
“小姑娘,你到底还死不死?”
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人声。花浓大吃一惊,回头一看,月色里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师父。
师父穿着一袭青衫,潇洒磊落,可半边脸上满是鲜血。
血顺着他的下颌不绝滴下,触目惊心。花浓吓得说不出话来,师父却仍然从容不迫,道:“你要是不急着死的话,能让我先洗个脸吗?”
花浓不由自主让开了井口。
师父打了一桶水,仔细地洗了脸,血水化在井水中,她才看出师父原来长得极为清秀,而流了那么多的血,其实也只是左眉上的一道伤口而已。
“旧伤了。”师父见她看得认真,笑道,“只是偶尔还会崩裂而已。”
他的笑容洒脱不羁,可是却又仿佛藏着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放在心上的残忍。花浓咽了口唾沫,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为什么想死?”
花浓别过头去,这样的问题,自然更加不能回答了。
“一个人要杀死自己,其实往往是因为他杀不了最想杀的人。”
师父说着,忽然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衣带。
花浓吃了一惊,以为他也要对自己不轨,羞怒之下,几乎要尖叫出来。
可是师父却只是一只手托着她的衣带,一只手蘸着桶中的血水,在衣带上写下了长长的咒文。稀释的血水渗入衣带,转眼便看不出来了。
写了一条,又写了第二条。
“如果你的心中真的有恨,那么这衣带会保护你的。”
师父笑着,将木桶中的血水泼了,然后便踏着月色,飘然而去。自始至终,她没有和师父说一句话,而师父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花浓捧着两条湿漉漉的衣带,犹豫很久,终于决定先不寻死,偷偷地溜回了家。
有一个人,她想杀。
第二天,那男生果然又厚颜无耻地上了门来。
他给花夫子煎了药,服侍花夫子睡下之后,又去轻薄花浓。花浓在自己的闺房里锁了门,他居然从门缝里伸进一把小锯子,锯断了门闩。
花浓看着门闩被一点一点地锯断,忘了叫喊,忘了逃跑,只觉得自己就像那根木棍,被不停地折磨、注定被人摧毁,却完全不能反抗。
门闩终于断了,花浓勉力搬了一张桌子抵着门口,可是却也被男生以蛮力推开。那男生从推开一半的门缝中硬挤进来,满头大汗,恶狠狠地笑着,两眼通红,仿如野兽。
“你躲什么?你逃不出我的手心。”男生得意地笑着,“学堂里是不是只有我还没和你好过?凭什么别人都能和你好,到了我这儿,你爹就解散了学堂?我也交过学费,你这小妖精也得和我好几次再说!”
男生猛地冲过来,抱住了花浓。
花浓无声挣扎,却挣不开男生铁箍一般的双臂。男生“咻咻”地在她耳边喘着粗气,一张湿漉漉的嘴巴在她的头上、脸上乱亲。
恨意,在她心中激荡,像有无数根小刺,从她的心里向外刺着。
她用力推着那男生的手,忽然花浓手背一瘁,有一只蜜蜂,居然从她的袖口里爬了出来。
蜜蜂爬上她的手背,展开翅膀,发出“嗡”的一声细响,飞了出去。
旋即那男生一声惨叫,猛地放开花浓,摸住了后颈。
“什么东西?”男生摸着后颈,明明剧痛,却不见血迹。
“你出去!”花浓恨声道。
“今天你不和我好,我决不出去。有本事你就喊,我倒要看看,到时候街坊邻居是笑话你,还是笑话我?”
男生确定脖子只是被小虫咬了一下,自然不放在心上,又色眯眯地向花浓逼近。
“出去!”花浓伸出双手,又想推他。
“嗡!”
从她垂下的两片袖子里,忽然间冲出两团黄色的烟雾,一左一右,猛地撞在那男生的脸上。烟雾散开,包裹住了他那张丑陋的脸,男生愣了一下,忽然间惨叫起来。
——那是蜜蜂,几十只蜜蜂,围着男生不断地叮下去。
男生惨叫一声,终于不用花浓赶,自己夺路而逃,逃出了花浓的闺房。
他那狼狈猥琐的背影,忽然激发了花浓对他的切齿痛恨。
“不要走!”花浓忽然大叫一声,追了出去。从她的袖口里不断地冲出蜜蜂,去追袭那男生。
男生惨叫着,顾头不顾腚地跑着,逃出花浓的家,一直逃到了街上。
花浓追着他,也追上了街。她的两只袖口,像是秘密的草丛,先开始还只是不断飞出金色的蜜蜂,不知什么时候,却又飞出了五彩斑斓的蝴蝶。
她的两条衣带闪闪发光,师父用血水写成的咒文,不断地汲取着她的怒气。
愤怒的毒蜂和狂暴的蝴蝶,如同呼啸斑斓的旋风,将那男生围住。男生跑到她曾经险些自尽的街口水井处,终于摔倒在地。
光天化日,许多街坊听见了他的惨叫,围拢过来,也不敢靠近,只远远地围观。
“又是老花家的闺女,不弄出点事来,消停不了。”
“蜜蜂好像听她的?早就说她是个妖精。”
“以前那些学堂的学生,肯定是让她用妖法迷了,造孽呀。”
“看那样子就不是个好东西。”
街坊的窃窃私语不绝传入花浓的耳中,她猛地回过头来,压抑已久的怨恨一下子爆发开来,数不清的蜂蝶从她身上射出,一道道弧线冲向那些嚼舌头的贱人。
一片惨叫,街坊四散奔逃,花浓放声大笑。
“你这不孝之女!”
花浓身后忽然有人大骂一声,她的后脑忽然一阵剧痛,一下子摔倒在地。回头一看,竟是花夫子提着一根擀面杖站在她背后。
“你这不知自爱的贱人,净给我惹麻烦!”花夫子气得胡子撅起,破口大骂。
花浓瞪大眼睛,头脑中一片空白。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发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如此孤单的一个人。她身边的男人只想着占她的便宜,女人只想着去攻讦她、污蔑她,而她的父亲,却从来都不信任她。
怒火,在一片荒芜的空白中,猛地腾起烈焰。
——孤独,彻骨的孤独。在这个世界上,原来她一直都只是一个人。
花浓坐在地上,望着父亲,眼睛眨也不眨,脸色惨白,却忽然笑了出来。笑声中,她的愤怒、她的绝望都从心里汹涌而出,两根衣带亮得像是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