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坐在梳妆台前,睁一双晶亮的眼自铜镜里细看杜凉夜。少女明眸朱唇,眉目如画,一对浓黑的睫毛扑闪如粉蝶的翅,皎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宠溺的温柔神气。无双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像盛着一池春水,澹荡不绝,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杜凉夜专心致志地梳理他那一头惊人的长发,随口应了一声。
“凉夜。”无双又叫了一声。
“有话快说。”杜凉夜不耐烦地停下来,抬眸自铜镜里看住他,略蹙一下眉头,雪白手指捏着墨绿色的梳子,越发衬得指若春葱。
“你真漂亮。”无双由衷发出赞叹。
“这是整个洛阳城的共识。”杜凉夜撇撇嘴,毫不脸红地笑纳了这句赞美。
无双微笑着继续道:“你不觉得我们俩是天生一对嘛?”
杜凉夜面不改色:“假如你是指脸皮厚度的话?”
无双极为不屑地嗤笑一声:“当然不是。在这方面你远逊于我。”
杜凉夜忍俊不住,用梳子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一双神韵天成的丹凤眼笑得弯起来,如同两道漂亮的月牙儿。
“别耍贫嘴了,去穿衣服吧。”
“你帮我挑一件嘛,我不知道穿什么。”无双睁着又圆又黑的眼睛望着她,用一种半无奈半撒娇的语气道。
杜凉夜万般无奈,只得去橱里给他找衣服,一边没好气地说:“我不在洛阳的这几年,你每天都裸着身体出门吗?”
无双的脸色又阴了,嚷道:“这三年,我都没出过门你真是没良心,信也不写一封,口讯也不传一个,难道你心里只有”
杜凉夜连忙打断他:“我忙嘛!”
无双哼道:“骗谁呢?你还不是——”
忽听“嘶”的一声响,一件华丽的袍子华丽丽地撕裂开来。
无双立刻闭嘴,全身肉疼不止。
杜凉夜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件黑色长袍,转身笑吟吟道:“就这一件吧,来,我帮你穿。”
无双不乐意地撅着嘴,满脸委屈的看着她,半晌,终于还是慢腾腾地挪步过来,心不甘情不愿的让杜凉夜帮他穿上那件黑色外衣。
杜凉夜帮他束好腰带,退后一步打量他。嗯,少年身姿俊挺,丰神如玉,简直就是为穿衣服而生的,黑色不但没显得单调沉闷,反倒格外显出他的尊贵之气。她不由轻叹一声,悠悠道:“原来你都长这么高了。”
无双也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意识到了,真是不容易啊”
杜凉夜一笑,转头四下看了看,道:“不过你这里的摆设倒是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无双不语。
杜凉夜拍拍手,道:“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无双送她下楼,穿过庭院时,他忽然道:“三年前的那天,你其实是救了慕容。”
杜凉夜一震,遂即淡淡一笑:“怎么说?”
“那一天,幻月剑派的许掌门一行七人,在城外南郊的杏花村酒家全部被杀,无一活口。慕容因为错过约定时间而幸免于难。”
“是什么人干的?”杜凉夜沉默一下,问道。
“官府的人。”
“我看未必。”杜凉夜微微蹙眉。
“哦?”
“官府的作风我最清楚,倘若真是他们干的,如何不留一个活口加以拷问?”
“谁知道呢?他们另有深意也说不定啊”无双轻描淡写的一笑,“反正慕容没有去赴约就对了。”
杜凉夜不动声色道:“以慕容秋水的武功,如果他去赴约的话,没准许掌门他们就不用死了。”
无双冷笑一声:“绝不可能!我曾经仔细地检查过七人的伤口,均是一招毙命。对方出招的方向、速度、力度、以及伤口的深浅度都惊人的一致,分毫不差。这种剑法放眼江湖也甚为罕见,即便是慕容秋水,也绝不能在同一时间内,连出七剑,并且准确无误地命中七个人的咽喉。”
杜凉夜略略沉吟,换了一付轻松的口吻,笑道:“照你的意思,难道官府中反而有这等高手?”
无双正色道:“当然。当今江湖,至少有七成高手都在大内。清廷尚未攻入山海关时,就已经在中原武林广纳良才了。你以为,只有范文程兄弟愿意为清朝效力吗?为清朝卖命的江湖人士更多,呵!这年头,但凡是道上混的无非是图一个利字,什么精神气节,连那些清高自恃的文人骚客们都不要的东西,你想他们捡起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杜凉夜认识无双多年,尚是首次听他这么正儿八经的讲话,不由听得怔怔的,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你道他们都可恨吗?”无双两只黝黑眸中神光湛现,从容续道:“也未必。就拿范文程来说,昔年吴三桂叛归山海关,正是他上书多尔衮,主张立刻出兵进取中原。满清入关之后,也是他提出了招揽民心的策略,严禁军卒,秋毫无犯。他对满清可谓是功勋卓着,世人骂他是汉奸。可是,我们不妨想一想:自崇祯六年开始,各路兵马混战了十多年,受苦最深的人是谁?”
他停顿一下,方道:“自然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那么,天下大势早一日稳定,得利最大的人是谁?还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从这个角度看,范文程好像也不那么可恨?你说呢?”
他露出一种孩童渴望赞许的表情看着杜凉夜,一双清亮眼瞳似笑非笑。
杜凉夜心里微微震荡,面上却极力不露声色,只淡淡一笑道:“这些天下大事,我也不太懂,你说是就是吧。”
无双笑笑,上前一步去拉她的手。
杜凉夜没有躲闪,她的手是凉的,柔滑而冷。她的心更冷,仿佛悬挂在半空里,空落落的没有着落。奇怪的是他俩都没有说话,只是执手相看,深深地凝视着彼此,给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终于,杜凉夜挣脱他的手。
“我该走了。”
“唉,真舍不得你走,”无双的语气恢复正常,又开始长吁短叹的像一只癞皮狗,“小夜夜,你明天一定要记得来找我玩啊,没有你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
杜凉夜没有答他,心底某处突发的一个认知惊得她全身冰冷。
她习惯性的扬起手臂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匆匆走掉了。
这样一来,她也就看不到无双的脸,慢慢变了模样。他的眼神倏忽变得深邃难测,一双窅黑的瞳孔好似经霜的残菊一般,微微收缩着,莫名有一股萧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