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惜香撇撇小嘴,道:“我多聪明,爹放心好了。爹,捉到那女凶犯之后,到底是算我的功劳呢,还是算江浪的功劳呢?”马太平道:“姑娘家要这功劳有什么用?自然算作是江浪的功劳。他立了这大功,过两年我退了,这金陵捕头的位子就不会落到旁人家了。”
马惜香如何听不懂父亲的打趣?脸又红了。马太平看着女儿半羞半喜地出去后,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当初他看中江浪,也因为发觉了女儿喜欢这少年。他觉得这少年人聪明,品性好,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却是员福将,连独行大盗李铁花这样的硬角色流窜到南京作案时,都叫他稀奇古怪地捉了回来。虽有些桀骜不驯的脾性,年轻人嘛,毕竟无伤大雅。他内心里已把江浪当作了自家人,江浪每到家里来蹭饭,听着他同女儿说笑斗嘴,心里就觉得特别愉快满足。乌衣巷口,江浪不顾事先“不见正主、不动声色”的令谕,出手救下那婴儿,以致一场精心所布之局功败垂成,那时马太平就感到,这少年身上有些不可控制的东西,只怕会大大影响他自个儿的前程。
玄妙观中,他从现场看出江浪所言不尽属实。他不知道江浪隐瞒了什么、为什么要隐瞒,但推断得出,二人之间必定有甚干连。起初他是真心想保全江浪,让他置身事外。其后,俞碧溪身受酷刑而坚不吐实,吴知府破案心切一味用刑,势必会置其于死地,当时大堂上他就决定,不如在俞碧溪这条线索切断之前,瞒过吴知府,兵行险着,利用江浪劫狱引出那女凶犯来。其实他隐隐料到江浪会去劫狱,反而让女儿去求他帮忙劫狱,当真不失为一条将计就计的妙计。女儿到底年轻识浅,一听自己让她去帮江浪立功,便就信之不疑踊跃而前了。马太平沉吟一阵,又是一声低叹,喃喃道:“江浪啊,引出那女凶犯后,是立功受赏,还是自毁前程,可都看你自己的了。”
刚交子时,江浪就溜出去了。他担心那一惊一乍的小姑娘会帮倒忙,决心独自前去劫狱。他穿了一身王老爹的灰蓝色粗布衫裤,从街后摸近衙门,取出事先备好的半截枕套蒙头罩下,枕套上剪了两个窟窿,刚好露出眼睛来。他从灰衣人那里学来的武功十分博杂,尤其一套“无量神掌”最为得心应手,至今未在人前显露过,他有把握不教人识破。出乎意料的是,他刚潜至衙门外,忽见前方明净天幕下升起一个轻飘飘的黑影,宽袍大袖猎猎而舞,身姿潇洒,泠泠然如御风而行。
其人面目狰狞死板,红光隐隐,却是戴着个判官面具,双臂间横抱着一人,江浪眼光敏锐,一眼认出正是俞碧溪。他又惊又奇,料不到会有人先他劫狱,眼见那人身形修长,臂长肩宽,显是个高大男子。他立身低处阴影中看见了那人,那人却没见到他,眨眼间飞出衙门高墙掠向远处屋脊。
江浪提一口气,弹身缀在那人身后。他内力既极浑厚,灰衣人所授“逍遥游”轻功又是绝妙,奔行之际竟无声息。那人并没察觉有人跟踪,直向西南方而去。
行得一阵,已是秦淮河畔,正是金陵所谓的风花雪月之所、金粉荟萃之地。两岸绿窗朱户,画栋雕梁,若在白天或晚灯初上之时,河上画舫往来,莺歌燕乐,热闹旖旎。此时夜已深,唯见河水沉沉,泊在悬桩柘架处的画船在夜风里轻微晃动,风里脂粉香气粘上鼻腔,令人醺醺然若有醉意。
桥畔泊着一只画舫,前舱下挂着的两盏彩灯虽也是黑的,窗里却有一团烟霭似的黄黄的微光,显然舱中有人。黑衣人的去向正是这只画船。
江浪隐在数丈外岸边一棵大树后,但见黑衣人立在水边并不上船,只是轻轻咳了一声。舱门随即拉开,一个年轻女子倚在门边轻声道:“救得俞姑娘了?表哥上船吧。”黑衣人一只右脚刚提起,“且慢”,却听一个冷淡的声音在门中响起。那声音和着水风钻进江浪耳朵,他心中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默念出“九九”二字。
黑衣人缓缓放下脚来,道:“俞姑娘受伤虽重,性命却是无碍。为免她多受痛苦,我已封了她的睡穴。表妹,你接俞姑娘上船吧。”他语声压得虽低,嗓音却极具魅力,虽不悖逆舱中人的言语,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那被唤作表妹的女子出舱抱过俞碧溪,返身进去,很快便又出来,下船站在了黑衣人身侧。黑衣人叹息一声,道:“你有伤在身,就让春雨送你们一程不好么?”他言语里大有情意,舱中人却冷而干脆地道:“汤公子救了我二人,这份恩德我自会想法回报。彼此萍水相逢,就不必相烦太甚了。”
黑衣人道:“我救你不过是凑巧,又岂是希图回报?你若当真要回报,就请你移驾出来,让我再看你一眼。”他伸手摘下了面具,江浪只看见他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虽未见其面目,感觉其人必是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公子。他心中猛地泛一阵酸,暗道:“你奶奶的好臭美,你道别人再看你一眼就记你一辈子了?”
他远远地大呷干醋,一个白衣人影当真从舱中蒙蒙的光雾里走了出来。月光下,那罹伤之后弱质纤纤的少女更见冷秀清丽,正是林烟翠。她苍白的脸上微有怒意,凝视黑衣人,道:“你到底有何图谋?”这句质问带着冷漠和不耐烦,便是江浪也大感意外。救命之恩也罢,风度翩翩也罢,柔情款款也罢,竟似没有什么能打动这花为肌骨雪为肠的少女的心。
“图谋?”黑衣人大感讶异,苦笑不已,涩然道:“姑娘认为我有何图谋?难道在姑娘眼里,汤逸臣竟是心怀叵测之辈?”
树后的江浪大大一震。他当然知道乌衣汤家,也听马太平说起过汤逸臣,没想到劫狱者竟是此人!他看不到汤逸臣的表情,想来必是一脸无辜的自嘲和失落。一旁的表妹春雨忽道:“我表哥为了救俞姑娘,不顾自己脚上有好大毒疮,他奔波这一趟,也不知伤口毒性有没有扩散,姑娘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叫人寒心!”
“谁要你多嘴?”汤逸臣含怒低斥,向林烟翠拱拱手,道:“姑娘快走吧,总须到天明,衙门才会发觉俞姑娘越狱,姑娘此时开船,不久便能出河而入长江,一路多加小心。”顿了一顿,又道,“来日若有用得着汤某处,姑娘尽管吩咐,乌衣巷汤家”话未说完,声音突然哑住,江浪相隔虽有些距离,也发现他衣衫抖动,很快便抖得像是狂风中的树叶。春雨低呼一声,伸臂将他扶住。林烟翠冷漠的脸上忽也有了关切,微微沉吟后,毅然道:“你们上船来,先回乌衣巷。”
乌衣巷便在此处的下游,坐船不多久便能抵达。江浪没有现身,直到那画船在河道弯处不见,他才取下头上枕套走了出来,直走到刚才泊船的水边。他虽然没有意识到,但他的整个人分明都充满了黯然失落。适才林烟翠对着汤逸臣满怀关切的表情在他脑子里不断重现,他心里就像嵌了颗橄榄般不断发酸发涩。怔怔站了许久,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转过身,踢踢踏踏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