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君的指尖抚着冰冷的墓碑,已无力叹息。
那份刻骨的思念与心痛被埋得越来越深,她本以为早已忘记,此时却如此突兀清晰地出现,让人心底一阵阵地刺痛。
抬头望着不远处的茅屋,她低声喃喃:“云郎,真的是你吗?”
如果她的猜测没错,如果母亲当初真的玩弄手腕,如果那个柳如梅真的是母亲找来的帮手,那么母亲既然有能力让她死心,必然也有本事让云郎死心。
这座墓碑,那几间茅屋,成片的梅林,酒杯上的梅花,熟悉的容颜都是证据。
这个孤独的守墓人,也许真的是云郎!
她忽然站起身,踉跄着跑过树林奔过河面,迎面碰上推门而出的守墓人,她本想叫声“云郎”,声音却哽在喉头发不出来,只是呆呆站着,泪珠簌簌而落。
“云”她艰难开口,耳边却传来孩子的哭声,流霜抱着孩子凑到她的身边焦急道:“夫人,小公子的病又发作了,快些给他喂药吧!”仿佛有盆冷水当头灌下,她的意识猛然清醒了过来。早已不是十年前了!她不再是当初纯真的沈眉君,而是清远山庄的夫人,有夫有子,会玩弄权术,心机暗藏。这样的眉君,云郎还会接受么?
“姑娘认识眉君?”谢云扬的声音略沙哑,刚才墓地中的景象他当然看见了。她在墓碑边的沉思、奔走时的失态、刚才她奇怪的神态,还有那枚梅影戒这个人,和眉君有什么关系?
沈眉君呆了呆,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孩子,艰难开口:“旧时相识而已,看到她的坟墓,难免伤心。”
谢云扬原本期待的神色渐渐转为失落,他不顾失礼,直直地盯着沈眉君的面纱,想看透隐在下面的容颜。她再也无法镇定,慌忙逃离,奔进屋里反手掩上门,捂住溢在喉咙处的哭声。
“夫人,夫人你怎么啦?”流霜不明就里,担心地跟了过来。
“没事。”她隔着门板干咳了几声,努力稳住心绪,再从包裹里挑了药喂给孩子。不敢面对室外熟悉的容颜,她在屋里静坐了许久,始终抱着孩子不敢放手,生怕心内再起波澜。
直到内心再次平复如止水后她才开门,低着头匆匆出了茅屋,沿着被雪覆盖的蜿蜒小路上了后山,在山脊上逡巡一时,唇边绽开笑意——山后峰峦交错,地势复杂,谷底的道路上有不少行客留下的脚印,流霜也许能从此处逃脱。
匆匆下山时谢云扬已备好了中午的饭食,沈眉君却不敢再耽搁,顾不上吃饭,将流霜拉进屋里,然后把信件和孩子托付给她,郑重叮嘱:“务必将信交给庄主,照顾好孩子!”
“那夫人你呢?”流霜情急。
“我自有办法应付,躲过追兵后会去云安镇与青儿会合!”身上的内伤还未痊愈,此时跟随流霜逃命无疑会成为她的负累,不如留于此地,也许会有转机。
流霜还欲再说,见沈眉君神色间颇有果决之色,不敢再抗命,只得向她深深跪拜后抱着孩子匆匆离去。
桌上的饭菜早已凉了,沈眉君缓缓夹菜,藏在桌底的左手掌心尽是汗意,指甲已嵌入肉里,她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灼的目光,却咬牙装作未觉。即便知道他就是昔日的恋人,知道那年的分离是阴错阳差而非情变,她也不敢相认。
谢云扬在沈眉君摘下面纱时就自觉地背转过身去做别的事,此时却盯着她的后背,目光悠悠。梅影戒、奇异的熟悉感、她在墓前的异常表现,总觉得这个女子和眉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应当不是沈眉音,那么她会是谁?
屋里静得令人心里发虚,大雪已渐渐停歇,风却未止。谢云扬斜靠在窗边,冷风灌进他的袍子里,周身彻骨的冰冷。他忽然皱眉,低声道:“有人来了!”沈眉君猛然从悠悠思绪中清醒,覆上面纱奔到窗边道:“多少人?”追兵来得比预料中快了太多!
谢云扬贴着墙壁听了一阵,道:“二三十个。”他摸了摸多年未动的剑柄,指着屋角的一扇小角门,“你先进里面去。”
“可是”沈眉君迟疑。如果躲入其中,可能会有幸躲过追兵,可将云郎独自留在这里,万一那些追兵前来搜查并发现蛛丝马迹,当如何应付?
谢云扬见她迟疑,缓缓道:“我是这里的守墓人,他们不会动我。”说着便走向桌边,经过沈眉君身后时,缩于袖中的手却如鬼魅般迅速探出。
沈眉君只觉后颈酸麻,身体便软了下去,意识模糊不清。
伸臂接住晕倒的女子,谢云扬嘴角动了动,习惯性地望向窗外的墓碑。那年他未能救下眉君,如今她的朋友有难,他怎能袖手旁观?
蹲下身抱起女子,他将她藏入角门后的暗道之中,从外锁闭石门,然后将屋内一切归整干净,再抱了坛酒坐在椅内,拍开封泥,瞬时有酒香四散蔓延,充盈整间屋子。
沈眉君醒转时发现自己身处青石暗道中,身侧放着盏灯笼,烛火微闪。尝试着推搡四壁却毫无结果,紧闭着的石门更是纹丝不动,她只能放弃。
外面似乎没有大的动静,不知云郎现在何处。
也许将她藏入地道后,他已另有安排?沈眉君将灯笼执在手中,缓步向内行去,走过长长的甬道,最终踏入山洞。
洞内陈设简陋,正前方桌案上的牌位突兀显眼,旁边一盏孤灯明灭。她怔怔地看了一时,目光四顾,落在紧贴洞壁摆放的长案上。那上面凌乱地堆着许多纸张,纸堆旁摞着数十轴画卷。
她随意抽出一卷,打开看时,上面是男女相对坐在郊野饮酒的景象,周围曲水流觞,群芳争艳。侧身坐着的女子鹅黄衫儿,青丝随意挽着,唇角勾起,似有盈盈笑意,对面的男子青衫磊落,正举樽扬眉。旁边一行小字: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分明是那年他们春日同游的景象。
第二幅是在眼界开阔的山脚,有茅庐竹篱院,遍地绽放的菊花似有氤氲香气,山间偶有黄叶枯草,远处更有大片的枫叶红如烈火,为暮色所笼罩。淡绿衫儿的女子笑容明媚,醉颜酡红,鬓边簪着朵金菊,宽袖覆在菊丛上。男子只有挺拔的背影,可以想象他脸上亦有爽朗的笑意。旁边一行小字: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分明是那年重阳,他们山间对饮的景象。
第三幅是热闹的集市中,远处火树银花鱼龙舞,华灯繁星相映。近处女子穿着浅紫锦袍侧立在一盏琉璃灯畔,半仰着头,簪上的一串细珠流苏垂在耳际。身周行人稀少,比别处冷清些,女子专注立于灯前,周围一切仿佛陪衬,唯有她的身姿定格,明艳而静美。旁边一行小字:众里寻他千百度。
分明是那年元夕夜游的情景。那晚她贪玩乱跑,害得谢云扬在熙攘人群中寻找,找到她时她正专注猜着灯谜。猜中后灯主赠的那朵绢花她至今还留着。
一幅幅打开细看,均是他们往昔经历的许多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