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镇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往年雨水时节就已开始凋零的桃花,今年过了惊蛰,却还未结苞,让一镇子盼着花开的男女老少脸上都绽不起笑颜。
这座偏僻少人、仿若与世隔绝的镇上住着老少三百余口,大都依山而生。每到春天,这两面环山、一面傍水的镇子,便早早被嫩红、浅红、飞红、乱红的桃花湮没了,眼下这一弯碧水也会落得片片飞花,因此得名桃花溪。
连绵的桃花包围着眼前的屋舍,一双少年男女并肩在茂密的樱桃树下说着话,江飞白就在离他们不到三丈处。
——是高处。
举目所及。一派小桥流水,风光独好,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桃花源模样。如此良辰美景,江飞白却不得不藏在树阴里,偷听一对素未谋面的男女谈话他忽然觉得自己很丢人。
“桃花,先把我带回来的骨汤喝了吧。这是上好猪腿骨炖的汤,陈掌柜拿来招待贵客的,可香了。”说话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壮实少年,他相貌方正,粗衣麻布,虎目清明,一看就是憨直可信之人。
那被唤做桃花的少女背对江飞白,背影窈窕,一身藕色被树枝挡住大半,唯有桃红色的鞋尖在地上轻轻地晃啊晃。
她闻言笑了一声,道:“陈掌柜一毛不拔惯了,石头哥,你求来这罐骨汤只怕费了不少劲吧。”
她声音清朗,就像桃花溪的水一般澄澈,听来叫人说不出的舒服。
少年乐呵呵地摸摸脑袋,道:“那倒没有,陈掌柜的客栈里来了好些人,我早上路过就帮了把手,他就给了这个,说是对你的脚有好处。你趁热喝了,若是喜欢,我再去找他要。”
桃花叹道:“春天正是进山采药的时候,我这个腿,早不伤晚不伤,偏偏却在这时伤了,结果倒累得爹爹一把年纪还要奔波。”
少年摸了摸脑袋,待要安慰,少女又疑道:“怪事,往年夏天客商才会变多,怎么今年才初春,陈掌柜的生意就这么红火?”
这个少年倒是知道。立刻摇头道:“陈掌柜客栈里来的可不是客商,都是些江湖人。”
“哦?”桃花道,“石头哥,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江湖人。”
少年道:“陈掌柜跟我说的,他叫我小心些,千万别得罪了这些人。不过我看来,这些江湖人虽说怪些,倒也不是传闻里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有个一身黑衣的老丈从早上就坐在门口喝酒,神色冷冰冰的,气派大得很,一双眼往人身上一瞪,就像是用刀子在戳你似的。看着吓人吧,但我给他端酒也不曾颐指气使,倒比米员外的管家好伺候多了。”
黑道巨擘、北方最大的绿林寨连云堡的宗主“不老松”松千壑被拿来和一个员外的管家相提并论,这等奇思妙想真是从未有过。
偷听的江飞白一时没憋住,忍笑忍得痛苦至极。
不知是否和他想在一处,树下的少女咯咯一笑,柔声道:“那人说不定是什么掌门宗师,身份贵重,再怎么也不会为难你一个乡下伙计。”
少年嘿嘿一笑,又道:“对了,我还见到一个穿金戴银的大胖子。见了他,我便觉得,只怕天下间没有比他更胖的人了。”
桃花好奇道:“真那么胖?比张屠夫还要胖?”
“他有四五个张屠夫那么胖!”少年斩钉截铁地道,引来桃花一阵抽冷气。
江飞白在心里叹道,兄弟你这可就说对了。世界上胖的人很多,能胖到连五官也瞧不见、胖到一个人能遮住一扇门、胖到旁人多看他两眼就觉得吃不下饭的地步,就算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绝对可谓惊世骇俗。
那胖子不单喜欢全身锦衣华服,还在上头绣了无数个金光闪闪的元宝,彻头彻尾就是个暴发户败家子的模样。不过全江湖都知道,“元宝公子”金元宝,不但不是个败家子,还是出了名的财神爷。他和他的妹妹“金钱夫人”金钱儿都是视财如命、一毛不拔的主儿,若论消息之灵通,无人能出其右。他们的财神帮,卖的就是各种消息,其无所不知的名声可谓无人不知,生意向来兴隆得很。
“更奇怪的是,这个大胖子的妹妹一点儿也不胖,身量就跟桃花你差不多。”
桃花一愣,柔声道:“龙生九子还各个不同。何况男女有别。石头哥,除了这两拨人,客栈里还来了什么人?”
少年想了想:“陈掌柜说,还有个老道士带着个年轻人,他们是前晚就投宿的,还不曾出过房门,我早上没有见到。桃花,江湖人里还有道士?”
桃花浅笑:“你啊,真是块没记性的大石头。之前路过的说书人不是说了,江湖人里道士、和尚、尼姑什么没有?而且这种人难知深浅,最是难惹。”
听这少女笑语嫣然地编排自己的师叔——青城派玉鼎子之下公认武功最高的“解剑真人”玉虚子,江飞白只好在心里干咳两声,摸了摸鼻子,只当没听见。
少年见桃花笑自己,也不以为意,嘿嘿笑道:“我叫石浒,本来就是大石头么。”
桃花叫少年坐在身边,拿过一旁晒的草药开始翻检,忽道:“你今早帮忙,可遇见什么事么?比如,有没有人叫你探听什么消息?”
石浒讶然道:“桃花,你怎么知道那位胖公子的妹妹叫我帮她找失散多年的亲戚?”
桃花似是在微笑,道:“咱们镇上十年也不来个生人,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江湖人,必有所图,说是不为同一样物事或是同一个人,我可不信。他们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若要比旁人占得先机,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找咱们这样的本乡人帮忙。”
一席话听得江飞白差点从树上掉下来,这少女足不出户,只凭只言片语,竟把众人的打算猜了个通透,可谓聪慧至极。他正是晌午见到金钱儿托付这少年,自己也动了一样的心思,一路盯梢跟踪而至,
的确,不管是他和玉虚子师叔,或者“岁寒三凶”,再或者财神帮,来到此地都是为了同一件物事,同一个人。
一把“一见相思人销魂”的邪刀。
一个“阎王不留到五更”的杀手。
——相思刀,杀人王!
玉虚子讲述往事的神情历历在目,江飞白尤记得师叔的手——那本来是一双举起百斤的铜鼎也可以纹丝不动的双手,但那一刻。只握着一个小小的茶盏,却在颤抖一因为回忆而颤抖。
十多年前,杀人王号称江湖第一杀手,名副其实。当年他杀人无数,一把相思刀斩落不少江湖好汉、武林名宿的头颅,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真正叫什么。长相如何,也从来没有失手过。直到十六年前天堑顶一战
那时江飞白十分诧异,江湖传言,杀人王是忽然失踪、销声匿迹的,原来别有隐情。
他的师叔玉虚子只好苦笑:黑白两道二十八个武林高手追杀此人足有十七天,最后才将那绝世的凶人困在祁连天堑顶,车轮战之下把他打落山崖。二十八个人,死了九个,人人带伤,还有三个从此成了废人——只为一人!这样的事情,怎能去宣扬?怎敢去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