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如钱塘大潮,一波退后,一波又至。将军有如杀神附体,似乎永不疲惫,反而越战越勇,戈下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丁零王立马高坡,喝道:“调弓弩手来!”一声令下如山倒,弓箭营三百弓手骤驰而出,交战的蛮兵迅速后撤,弦声大作,登时箭若雨发。
美人们手无寸铁,成了最大累赘,弓箭杀伤力巨大,将军把手中长戈舞作车轮也似,左右遮拦,却也顾此失彼,救得一人,救不得全部,一时间疲于奔命。
饕餮僧见势不妙,大声喝道:“将军,走!”
将军肝肠寸断:“师我走了,公主怎么办?这些姐妹怎么办?”饕餮僧道:“谁都可以死,将军不能死,将军一死,大厦将倾,究竟孰轻孰重?”将军顿足一叹,护着公主,打马冲去。美人们失了护持,登时有几人被射翻在地。
将军握拳透掌,摇戈杀回。岂料后面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公主被几名蛮兵劫走,连声呼救。将军气急败坏,向前冲突,连冲三次,都被乱箭射回,转眼间,公主已被劫持入城。将军急怒攻心,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饕餮僧道:“将军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将军无奈,只好纵马向人群外杀去。欢喜僧回身几杵,将余下美人尽数打死。苦行僧阻拦不及,怒道:“你做什么?”
欢喜僧道:“她们死了,免受凌辱。”苦行僧道:“公主落入敌人手里,岂不也要遭受凌辱?”作势便往蛮兵群中冲去。
饕餮僧叫道:“回来!公主落难,你很痛苦吗?”苦行僧痛苦地点头。
饕餮僧喝道:“你若逃走,弃公主于不顾,会更痛苦,你的苦行禅进益会更大。快走!”苦行僧一愣,昂首向天,宛如末路孤狼,歇斯底里一阵狂叫,终于也随着众人一路杀去。
第三章 佛前才破青玉案 阶上重拾金缕鞋
日暮时分,苍莽荒山被层层黑云笼罩,一座朽败古刹深埋其间。
平素巢雀栖鸦的千佛庵此时却有篝火亮起,正是将军一行闯出重围,逃到这里暂作休憩。饕餮僧打了山鸡烤熟,分与众人,徒弟们事急从权,都破了荤戒。唯有苦行僧忍饥挨饿,独坐在门槛上喝西北风,他身上所中箭矢已然拔掉,也不敷药,血痂将粪扫衣和伤口粘在了一处,他却浑不在意。
将军将金刚僧的人头包裹置于供桌上,恭恭敬敬跪在前面,喃喃念往生咒,不食不动。
起风了,摇动破烂窗棂,如泣如号。将军二目圆睁,陡然举起刺天戈,刺向饕餮僧。饕餮僧想躲为时已晚,戈尖瞬间逼近他喉头。旁边蓦地伸过一只大手,一把攥住刺天戈的戈刃,戈刃锋利异常,竟然伤他不得。将军一惊,转头看时,竟是苦行僧。瞧他平时双手无异样,此刻却变得奇大无比,筋骨,宛若龙爪。先前竟未注意,不禁脱口惊问:“你的手?”
饕餮僧趁机跳出圈外,说道:“苦行练的是撕天手!”
将军大吃一惊:“撕天手?他居然练成了撕天手?”撕天手乃江湖十大禁忌武功之一。欲练此功,要将双手放在油锅里煎熬,冰窟中锻炼,铁蒺藜堆中研磨,痛苦绝难忍受。是以此功传世近千年,并无一人练成。苦行僧为了修苦行,饕餮僧便指点他练了撕天手,没想到他心智坚韧异常,误打误撞竟给练成了。
将军想到一事,心中已有计较,收起刺天戈,自怀中取出一只药瓶,倒出两颗丹丸,和水服下。不过片刻,他脸上浮出血色,精神大振,转头盯着饕餮僧,一字字道:“金刚奉密旨杀我越长城,他既不敢违抗皇命,又不忍见我身死,于是深夜找到我,我俩相互易容,他替我而死。如果丁零王信守承诺,我便隐姓埋名,到感业寺做金刚僧。如果丁零王背信反悔,我便将其刺死,永绝后患。果不其然,丁零王是头畜生,我全力一击,他已是在劫难逃。可是师父,你居然金刚就这么白白死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何?说,这是为何?为何啊?”说到后面,已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声动梁尘,惊起城狐社鼠,满屋嗖嗖乱窜。
饕餮僧席地而坐,淡淡开口道:“当今天下好比一个狩猎场,天子是猎人,你就是猎人的一条狗,丁零王就是猎物,猎物一死,你便无用,正所谓兔死狗烹,今天你杀了丁零王,明天就是你的末日。是以丁零王绝不能死!”
将军锉碎口中牙:“只要杀了丁零王,换得天下百姓安乐,越长城死何足惜!”
饕餮僧道:“越长城是汉人的神,他一死,汉人人心涣散,大汉必亡。你杀死一个丁零王,还会有无数个丁零王出来,但越长城只有一个!”
将军道:“不错,越长城只有一个,但你别忘了,越长城是不死战神,永不会死。十五年前,某家遭人暗算,头颅被斩断一半,不数日,某家伤势复原。你来瞧瞧,颈上可有疤痕?十年前,南凉国红莲圣女将我一剑穿心,如今红莲圣女墓木已拱,可越某依旧活得好好的。嘿嘿,便算皇帝想杀我,又岂能杀得了?丁零王残暴无道,正可杀一儆百,使胡虏望而生畏,不敢犯我中原。”
饕餮长叹一声:“纵然如此,丁零王也不应杀!孟子说得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丁零王一旦身死,朝廷定然忘乎所以,兵备废弛,耽于安乐。上行下效,官吏们必然更加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受苦的还是百姓。若有其他异族兴起,我必遭倾国之祸。治国安邦,最重制衡之道,将军熟谙兵法国策,当不用老衲废言吧?”
将军久历官场,如何不懂经纶治世间的权谋掣肘,倾轧诡变?一时气结,待要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许久,将军指着几僧,一字字地道:“你参饕餮禅,胡吃海喝。你参蚨禅,爱钱如命。你参欢喜禅,只盯着女人看。你参闭口禅,屁也不放一个。你参苦行禅,伤己不伤人,混账透顶。以你们武功,若是同心戮力,何惧一个丁零王?”
饕餮摇头苦笑道:“将军所言甚是,放眼中原,汉家有多少饕餮僧、青蚨僧、欢喜僧、苦行僧,若是这些人同心同德,岂容五胡乱华?可是胡虏入侵,如入无人之境,我汉人任其屠戮,将军可知为何?”
将军道:“你说为何?”
饕餮道:“一切皆罪在一个‘欲’字。食欲、色欲、贪欲,种种私欲永无餍足。多少汉人,为了一己私欲,丧尽良心。卖国求荣者有之,漠视苍生者有之,背叛民族者有之,自相残杀者有之,趁火打劫者有之,天下大势是以乱而难收。我等参禅,便是要破俗世间的一个欲字”
将军仰天狂笑:“你们修禅也是为了破欲?我看是贼喊捉贼,为了纵欲才是真的!”
饕餮僧一本正经道:“将军谬矣!不立不破,不纵欲何须禁欲!”
将军气得哭笑不得,方待驳斥,苦行僧将光头拍得山响,叫道:“将军,师父,你们别讲禅了!我现在太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