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被堵在四方的天井里,空气仿佛骤然凝结,时间和重量都失去了意义。他看见路旁的一架小独轮车忽然开始轻盈飞舞,绕着他的头顶转了一圈,越来越多。接着,无数架巨大的独轮车围作一团,从四面八方削过来。车轮如利刀一样,劈出阵阵冷风。
林樾并不出手,凝神听着风的方向,步履轻快地躲闪着。那些巨轮在他的长发间擦过,互相撞击着,进出些星火,却丝毫没有毁坏,带着隐约的号叫又向他扑过来
林樾只得微叹一声。这一刹那,一道凌厉的金光刺向他的眉心。他身形一转,金光掠过鬓边,飞到身后破屋的板壁上,一只蜘蛛被钉死了,青色血液顺着金针缓缓滴下。
外面是一条小溪,流水淙淙而歌。溪上有一座小竹桥,竹桥的那边是开满野花的山坡,石阶顺山而上,蜿蜒不尽。
林樾有些茫然了。
坛城,坛城究竟在哪里呢?为什么记忆中如此清晰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谜局?
三炷香之后,他终于来到坛城的面前。
雨后的黄昏,暮色如血。他仰头去看,在夕阳下面,这百年老屋愈发显得巨大而沉闷。那些积满了灰尘蛛网的房檐斗拱上,似乎隐隐掠过一些幽微的、如轻风絮语般的什么。但当林樾想用眼光去捕捉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发现不了。
林樾揉了揉眼睛,发现地上的血色并不只是残阳的镜像,因为坛城下面还倒着一地的尸首,颈脖断处兀自流出汩汩的黑色液体,渗入被血渗透的泥地里。
尸首堆中,峭立着一个血红的背影。
林樾不由得站住了脚。
红衣人的手里还有最后一个牺牲者,一把银色小刀轻巧地掠过那个人的喉颈。血液飘到半空,然后如漫天花雨般纷纷洒落。
那一刻,林樾感到一丝恶心,甚至说是恐惧。眼前这个红衣人的背影,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
天空绯红,红衣人伸出两根手指,抹了抹刀上的残血,然后把手指放到唇边,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
“呃”林樾实在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喉音。
红衣人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看见了躲在阴影处的他。
林樾呆了呆,还没有来得及摸到自己的剑,那两根薄而锐利的手指,已经贴在他的颈脖上,如两只冰冷的虫豸。
他仿佛听到那把银色的小刀在他颈后轻轻划破皮肤的声音。
而捉着他的那只手,竟然冰冷得不像活物。怎么会这样?
这时他倒是可以近距离观察那人的脸了。贴得如此近,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而那人也在细细端详着林樾。
看上去,那人轻得像一张宣纸,身形衣衫只是用淡淡的血色在纸上渲染的潦草笔画。一张脸雪白冰冷,似乎是透明的,只有两只硕大的眼睛,眼仁竟也是雪白,就像黑夜的色彩统统涤尽,剩下一个空荡荡毫无意义的梦。
——是她?怎么会是她!
林樾浑身战栗,一分一毫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他不敢看那人,却无法闭上眼。
后来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知道了。
【坛城旧主】
当墨溶匆匆赶到坛城下,已是暮色低垂。
房陵州离江乡数百里之遥,深处鄂西僻远之地。古书云,其山势“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其固高陵,如有房屋”,故名房陵。自秦汉建郡以来,就因其地势险峻,荒僻闭塞,而成为传统的流放之地。古往今来,迁客商旅虽不绝于道,却从未有人能说出房陵州有多少山,山间有多少林,林边有多少路,路中有哪些村落人家,实在是因为地形过于神秘有如迷宫,“万山四塞,历览不能穷其奥,载籍莫能详其形”。林中深处更有巨猿出没,行止缥缈无定,动辄劫杀商旅,挟持妇人,闻者莫不心惊;
这深邃的莽林却盛产名贵药材。房陵州深山里多有采药人家,善在莽林荒草间发现稀世奇材,世人稀罕的灵芝、山参,只是房陵州采药人背篓里的普通货物。最好的灵芝只长在悬崖绝壁上,飞鸟不度,猿猱难攀,而采药人却能把绝壁当作平地,登升飞舞,望之如洞中仙人。这种技艺令武林中最厉害的轻功行家都喟叹不如。
而坛城云氏,就是这采药人家中最出名的一户。云家住地在深山最深处,有四件奇药是只有云家的人才能找得到的,叫“七叶一枝花、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传到云残祖父这一代,早已不只是采药卖药的营生。以身涉险换得珍贵的药材,也不过被夷陵城的药商或是医家们贱价收去,采药人始终生活清贫,尚不如江乡的农人。
云残的父亲有幸读过几日书,头脑又好,便问一个游方的郎中收了几本不全的《本草》、《内经》自学起来。待稍有小成,即悬壶问世,一边卖药,一边给人看病。郎中自卖自药,当然比从前贵上好几倍,所幸他的药真有良效。而这手中独有好药的郎中,又比别人更能招揽病人。这番打算自然是名利双收。几十年经营下来,居然自成一家,名播江南,一度竟盖过了洞庭沈氏。
墨溶匆匆爬上最后一个山头,远望去红日已经跌入远方不知哪一个深谷之中。东方的半边天漫过一片水样的深蓝,镶几片红云。山坡下的谷底里,黑沉沉一片房子,被晚间的山雾轻笼,看不清格局,规模似乎不小。其间仿佛有荧荧光亮,像灯烛,却又闪烁不定;像萤火,却又更明亮些,也许只是屋瓦上一点晚霞的反光罢了。
他摸出地图,对着山形地势看了又看,横竖天色已晚,下去走走再说。
这片庄院围墙很高,暮色里几乎看不到边际。大门紧闭,阶上苔痕浓绿,狗尾草在夜风中悄然摇曳,风声萧疏,渺无灯火,令人怀疑这里到底还有没有人在居住。
但不一会儿,墨溶就确信这里确实不同寻常。他脚底滑了一下,似乎半陷在淤泥里,低头一看,便慌忙把脚挪开,泥地不知怎的是一种诡异的红色。墨溶慢慢蹲下去,却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烂的气息,差点没呕出来。抬头四顾,这红色四散流淌,又聚成一个个小池,池面半凝固着血痂。
哪来这么多血?墨溶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
他盯着坛城的大门,慢慢后退,然后又停下。如果这时离开,他就前功尽弃,什么也得不到了。
墨溶深吸一口气,试着叩响门环。
大门纹丝不动。这时他才注意到,两扇门的铜皮都锈死了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打开过?他看看自己的手,摸过门环之后,手心尽是锈红色,腥得呛人。
良久,一扇矮小的角门打开了。随着“吱呀”一声,墨溶觉得有一股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阴风从里面刮出来。
“谁在外面?”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圆天阁墨溶,求见坛城主人。”
门开了。那是一个穿青衣的老苍头,一张脸像风干了的橘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