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由我来向墨郎交代吧。”
云残又闭了一下眼睛。老苍头就在这种无声的命令下,开始了娓娓讲述。
云残老爷坐在这张椅子上,已有十年之久了。
十年前一场大火,毁了整个坛城,毁了这个曾经名震江湖的医药世家。谁放的火,起因为何,直到今天也说不清当年坛城云家人丁兴旺,一场大火之后,跑了十之八九,所剩者唯有我和云老爷,皆受重伤,在一间未倒的房屋暂且熬着。
过了几日,我家小娘子—一云蕤【mi】回来了。老爷只有这一个女儿,本以为已经遇难,既然见她无恙,老爷不胜欢喜。孰料经此一难,小娘子性情大变,出手就打断了老爷的腿,将他拘在这地牢里,只着我老头儿一人服侍。小娘子重新买了仆役招了守卫,自己做了坛城之主,将这地方铁桶般地把守起来。当时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却有如此心肠,实在令人胆寒。
如今有剑客上门,我家主人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实对墨郎讲,怀梦草我家确有,但旁人无法拿到,其中有大关节,只我家主人才能破解。墨郎如肯费心将我家主人救出苦海,到时自当将怀梦草奉上。
墨溶看着椅子上瘫痪如泥的云残,说:“不知府中防卫如何,如无绝顶高手护卫,凭我一己之力,将老爷带走也不难。”
“坛城不比当年,没几个像样的人了。只小娘子略有些武功,她身边几个家丁,皆不足道。”苍头摇摇头。
墨溶狐疑道:“那何谓救出苦海,请明示。”
“除掉逆女。”
墨溶怎么也想不到,等着他的竟是亲父杀女这种荒诞事情。不知云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但为了怀梦草,他决定先应承下来再说。
“娘子叫云蕤,今年二十有三了,尚未婚配。你见了她,再相机行事吧。”
【林樾的梦境】
一抹暗蓝在眼前一晃。
林樾睁开眼,正撞见一双眼睛凑到面前。那女孩在笑,笑意似要漫溢出来。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
“你是谁?”
“先告诉我,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我怎么进来?”他努力地回想,然而记忆只到他走到坛城之下就断掉了。
后面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似乎遇见了生命危险吧。
“就像一堆花肥似的,瘫在地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林樾有些迷茫:“像一堆花肥?”
那蓝衣女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一团孩子气,捂着嘴咯咯直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躺在地上动都不动一下——这不是送上门的现成花肥么?”
他连忙扯住女童:“你你不是云蕤吧?”
听见这两个字,女童狐疑不定,忽然说:“好哇!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女童猛地往后一飘,攀在窗棂上。白日若有风,格子窗半开着,日光滚滚袭来。飞起的蓝裙下,似乎是空的,并没有腿脚。
他惊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似乎懵了很久,才渐渐听清对方的话:“你叫什么?”
“林樾。”他脱口而出。
“你到坛城来做什么?”
“呃”
“你是老头儿请来的?”
“不是。”
“不是他请的,你怎么会来这里,哼!”女童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你会功夫吧?你的功夫是哪一派的?”
“我”他不能说实话,“自己学的。”
这个谎撒得实在不高明,他说完就后悔了,倒不如跟她讲自己不会武功。
不过,那个女童听见这话,似乎有些惧怕,抓紧了窗格子,又高声说:“你到底来做什么的,不说清楚,你马上就会变成花肥哦。”
林樾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来找云蕤的,如果你认识她”
“我不会带你去找她的!”那女童说,“你们这些外面来的,都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林樾分辩着,“我是来救她的,我们以前都认识的。”
像风筝被猛地扯了一下,女童的身体倏忽飘出窗外,他扑过去想要抓住她。
——淡蓝色的衣角从手指间穿过。
展眼看去,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荒原梦旅】
来的那一晚,墨溶见过云残之后,被老苍头带去拜见云娘子,只说是圆天阁来求药的,却把怀梦草先掩过不提。那么晚了,自然是没见到,只出来个小童,传话安排客人住下。
到第二日,除一个仆役用提盒送了一日三餐,并不见云娘子那边有人出来招呼。听命于云残的那个老苍头,也没再出现。
墨溶不敢随意走动,暗中观察这坛城,与那晚看见的并无差别。房屋虽广,却年久失修。大白日里不见人走动,确是家道破败的样子。
只这样破落的家族,不知现在做什么营生。既然根本没有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云残和那个老苍头想要离开,应不是难事,何以还能被云娘子拘禁?里面,必有蹊跷。
虽然白日昭昭,他几乎怀疑那天晚上见到的云残主仆,究竟是活人还是鬼?
第三天,他终于收到了云娘子的邀请。
那时他正在房中磨剑,一个小童过来说,云娘子要出门,去的地方有点不安全,墨郎可否陪着一道去?
墨溶打点了一下,忙跟着那童子去了。
这样的邀请倒也别致。原以为就此可以见到云娘子,不料小小一架香车,那女子只躲在帷幕后面,似乎并不打算跟他照面。墨溶微微有些失望。转眼看见一个丫环侍立车边,捧着手巾拂尘,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发现他在打量她,丫环毫不惊慌,扔给他一个莫测的笑。
随风飘着的九子铃铛,在油壁香车的四周脉脉低语,仿佛万千梵音歌舞。
“启程吧。”丫环说。
没有人说要到哪里去。
坛城的后门通往后山上。城外弥漫着一种清晨的冰冷,湿寒之气如膏药一样贴在脊背上。山路很滑,腻腻的青苔在脚下溜过。这路面没有实感,仿佛踩在水上。然而铺满树林间隙的腐朽落叶,又在脚下发出有节奏的“扑扑”声——这也是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
这不同寻常的情景使墨溶本能地紧张起来,他知道云蕤在看他,隔着一道青布帘子。据他这几日所见,坛城里的女人不多,上至那老苍头下至小杂役,无一不是男人或男童,唯独云蕤身边这个丫环,是个剔透的女孩子。主仆二人,仿佛是灰暗尘埃里开出来的双生花。
但是,这香车边上随侍的这些男仆,一个个沉默僵硬如木偶一般。
绕着盘曲山路,他们攀到了山顶。墨溶有些意外地发现,山顶是一片荒原。
荒原上生满某种不知名的草,草色是萧疏的黄,一直没到膝下。露水冰凉,冷白的花朵开在草尖儿上。走了这么久,天色却还未大亮,越来越浓重的寒雾在草叶上缓缓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