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撇了撇嘴:“发现又怎样啊,饼都吃完了,还能吐出来?林樾你真是个胆小鬼。”
小男孩白皙的脸上泛出一道好看的红晕。他抿了抿嘴,不敢反驳什么。小女孩把手里的半个藤萝饼又掰成了两半,一半给小男孩,一半塞进自己嘴里。
“云蕤”
“嗯?”
“这半个,我给碧眼儿留着。”小男孩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子,把那一小块几乎破成粉末的藤萝饼裹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找他出来玩儿。”
小女孩不屑道:“我昨天还听见鲁公公说,碧眼儿被他的娘亲关在家里读书,不让出来玩儿。等下次再有机会见面,这藤萝饼早就坏掉发霉了。再说,碧眼儿那个家伙哼,我才不要给他呢。”
“为什么?”
小女孩使劲儿转着一双大眼睛,小小年纪,却似乎憋了一肚子想说又不忍说的话。想了半天,才道:“他有娘,才不稀罕我们的藤萝饼。”
“可是”小男孩瞪着手里的藤萝饼,“可是那天碧眼儿叫我们不要忘了他的,有什么好玩的,都不要忘了他。他也发誓说不会忘了我们。”
小男孩仿佛被自己话语噎住了,说完这句,就再也吭不出一声。小女孩也不抬头。
藤萝花开得正艳。正午的日光透过密密罗织的藤萝架,洒下淡紫色的星星斑点,在这两个小孩的密语之间营造出一种梦境的意味。
在这个密不透风的角落里,藤萝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藤萝饼的甜蜜在舌尖消散殆尽之后,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为何,小男孩有些喘不过气,心想云蕤是故意沉默的吧。他提到了不该提及的事情,令彼此惶惑。
云蕤的姿态就像冷眼看着一个溺水的人。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去看她的眼睛时,却发现她也显露出一种近乎溺毙的神态。于是他放心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眼神。
那一年,他们才不过九岁。
“不要忘了他”过了良久,才听见那个名叫“云蕤”的小女孩发出一声微叹。她的声音很远,“不要忘了留给他的藤萝饼”
小男孩林樾常常被她这种天籁一样哀伤所迷惑。
她说:“可是,怎么可能呢?很快,我们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呀。”
小男孩抬起头,阳光刺着他的眼睛,那些花朵开得真美,像孩子的梦。可是,到明年连这紫藤花也未必还活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千万片花朵低低垂下,化作了千万片紫色的嘴唇,妖媚的、轻浮的,吻向他的前额。浓郁的香气中,所有的景色渐渐化为混沌,支离破碎。
四周只有花朵们翻动的嘴唇——它们在说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碧眼】
自林樾从血海中苏醒,这已经是三天了。他确信这里就是幼时居住过的坛城,只是它现在已经变成一座空宅。
砖石上爬满了青苔,巷陌间飘浮着薄雾,雪白的日光在屋瓦上孤独地跳跃着,亦真亦幻,如梦如烟。
林樾走遍了每一个角落。除了最初那个诡异的女童,他再没遇见过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发现。
这么多年之后回到坛城,林樾才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下山之前,师父对他讲过佛经,坛城是佛经中的幻境。但林樾并不学佛,不能参透其中的意义。而现实中的这个坛城,只是一个普通宅院。
他在废墟中穿梭,幼年时代的一些记忆慢慢打开,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层轻纱雾帐。
“林樾,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剩下的,要你自己去寻找。”
然而,云蕤离他咫尺,他却还在一片迷茫中。他伸出手指在轻纱雾帐上滑动、逡巡,不知道应该在何处捅破它。
他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似乎有人在偷窥他,一直都是。指尖轻压,窗纸发出细微的脆裂声。似乎有黑衣的影子在房檐上掠过。
“云蕤——”林樾追了出去,“云蕤——”
院子里阳光如洗。有一个杂役路过,瞪了他一眼。他骇然噤声。
难道只是一只黑猫?
林樾悻悻地回到自己栖身的小屋里。他选了一所地势较高的房子住下,刚才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阴暗角落里,自己的铺板上。
卷好的被褥忽然翻起。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林樾就被一双铁硬的臂膀死死压住了。
“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何门何派?”那个男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强烈的气息扑到林樾脸上,散发出一股辛辣的气味。
林樾觉得难受,扭过脖子,避开这男子咄咄逼人的气势。
“快说,你又不是哑巴!”对方狠狠掰过林樾的脸,就差给他一巴掌了。
林樾没有听懂那人的话,便一个翻身把他弹开。那人被林樾强劲的力道骇住了,情急之下回手扣他。林樾手指一滑,死死掐住了那人的手腕。下一个动作,就是把对方狠狠地反压在身下。
“好厉害的身手!”那人喃喃道。
林樾回敬了一个冷笑:“报上你的名字来。”
墨溶优雅地躺着,微笑不语。
此时两人逼得极近。林樾的睫毛几乎扫到对手的脸上。林樾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就像趴在井栏上看古井深处的幽泉。
忽然,林樾看到泉水中浮起奇异的色泽
林樾猛然扭扭头,怕是自己花了眼。怎么会这样?他眨眨眼睛,再次望向那对瞳孔——暗夜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却森森然泛出一股绿意。林樾想他是看错了,可是越看越绿——丛林一样无边的绿,向他的世界席卷而来。
林樾惊慌失措,虽然手还没有松开,可是心却已经松开了。
对方显然能够察觉到林樾的松懈,但也没有动,等着他。两人就这么对峙着,保持一种奇怪的姿势。
“碧眼哥哥。”时隔七年,时间的灰烬沙哑了声音,但林樾还是尽力叫出了这个名字。
墨溶显然有些困惑:“你是谁?”
“我是林樾。”
“林樾是谁?”
“你不知道林樾是谁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
“碧眼又是什么?”
“原来你真的忘记了。”林樾颓然倒下,仰面躺在榻上。
白雾游移,日光缤纷,坛城清寂如同仙人的宫阙。
墨溶靠在窗前,背对着林樾。窗外的花圃里,野草长到了齐腰高,一朵残存的龙胆花绽放出触目的深紫。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这个院子唯一的入口,墨溶心想。
“你见过云蕤了吗?”林樾有些虚脱,两条腿挂在木板床边儿上,茫然地晃着。
“见过了。”从头到尾墨溶只听见了小轿里奇怪的人声,不过这也算见过了吧,“她大概是打算杀我,这个女人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