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搏命,前赴后继,无非是因为大家心中都有同一个梦想:
在青云山上,办一次成功的武林大会。
那样就算是“大”门派。朝廷有专项补助,也能开门招徒收学费,门下弟子进各种武馆、镖局、给人当私人保镖,或是考六扇门、禁卫军,都要容易许多。
徒子徒孙们便不用像前辈们般,在江湖上处处受人冷眼,苦苦挣扎为生。
“但是申办总也不成”楚宇道。他兑了硬生生咽下的泪水,声音变得蒙咙,像是春日清晨的薄雾。
便是他不说,柴荣又怎会不清楚,设备不齐全、居住环境差、没有足够的交通设施——拒绝的理由干变万化,但万般挑剔浓缩下来无非一个字:
穷!
穷!
穷!
“天渊派甩手放鸽子,好容易才有这天上掉馅饼的机会——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怎能怠慢?可准备时间只有一半,我派的底子又一穷二白,几乎所有的建筑不是要推倒重建,就是要彻底翻修,还要购置配件、马车、观赏树种、娱乐设施,忽悠小商贩来周边开店——到处伸手要钱,能怎么办?
楚宇的语气失去了一如既往的出尘淡定。
柴荣几乎不忍听,想要宽慰一下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艰难地抬起臂抚了抚他枯瘦的后背。
“我也觉得这事很恶心。´’不过须臾,楚宇便恢复了平静,可声音依旧是浸透盐水般的嘶哑,“我楚宇一生光明磊落,晴耕雨读,自食其力,不曾为权贵折腰。可年近而立,却要屈膝乞食”他的语尾不能抑止地一抖,“每思及此,我便食不下咽。”
难怪他瘦得如此骇人。
柴荣的心揪起来,掌门师兄十三岁便在武林大会上以“天玄剑”闻名天下,自那之后未逢败绩——若不是出身青云派,他早能把武林盟主的交椅坐穿。他对后辈们耐心温和,故而派中如今都以为他是温吞水的老好人,只剩跟在他身后长大的柴荣知道这位师兄行事审慎、心高气傲,从不和跃入高堂的江湖混子多说一句话,亦不在风波里趟浑水、捞油水。
青云派没有软骨头的家伙,而在这其中,楚宇是脊梁骨最硬的一个。被迫做如此肮脏的交易,他该是怎样的难受呢?
而自己,非但不为他分忧,竟还怪罪他给他添乱,真是
柴荣在心底默默抽了自己两个巴掌: “师兄,对不起。”
“不。”楚宇苦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是我太急,没有说清,何况,若我自己在场上,也会克制不住想要赢吧。”
柴荣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半晌之后方问:“那现在,我应该退出吗?”
楚字抿唇,长叹口气,摇摇头:“若是你,出门下馆子,被敲了五倍于一般餐厅的菜金,回家却发现拉起肚子,可会善罢甘休?”
柴荣摇摇头。但凡有点脾气的,都会计较到底,何况”
何况是像预备役这样作威作福惯了的官宦子弟。
楚宇又叹一口气: “你若不愿意,我便”
“不。”柴荣捏紧拳,咬着下唇, “你是掌门,关乎青云派的荣辱——我去。”
八月初八。
如今,武林中已极少有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孔方兄的腐臭一点点浸透武林大会;一如已极少有人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武林大会的决战之日定在谐音“发发”的八月初八。
正值盛夏,本就酷热难当,加上前来观战的各路豪杰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比武场围了个密不透风,再耐热的人也难免汗湿重衣。
可柴荣额上却一滴汗珠也没有。
旁人赞叹他内功深厚,自控得当,不愧是打进武林大会决战的高手。
他自己却知道,这不过是因为他很冷,打心底里深深地发冷。炽热的阳光烤在他的皮肤上,不过像一枚不起眼的火种落入了极地无边的冰霜中;躁动的蝉鸣,在他的耳郭里旋转成天鹅的引颈挽歌
他站在场中,穿着对手提供的新衣,扎着对手提供的花腰带,戴着对手提供的镶玉软帽——看起来简直像个新科状元般威武抖擞。可再光鲜亮丽,也不过是一只供人嬉笑的猴子。
甚至连剑也不是他自己的。
剑柄上的木头赤裸着,黏糊糊的,不知是他掌心的汗,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没有剑鞘,剑刃和剑柄一样呆滞地暴露在空气中,迟钝的边缘凹凸不平,像是孩童糖蛀的牙齿。
对这一切,柴荣漠不关心。既然一定要输,那武器的优劣,又有什么区别?
但握着着光秃秃的剑柄,柴荣还是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剑:用细丝整整齐齐缠好的剑柄;打磨了一次又一次,光可鉴人、轻薄锐利的刃——但凡见过他用剑的人,都要问他究竟是哪家店能把剑保养得这么好。
似乎很少有人相信,他这样一个性格暴烈毛躁的家伙真能平心静气地做好如此精细的事。
大概也很少有人相信,就是这个冲动好胜的柴荣竟真能接受一场必输的对局。
柴荣忽然很想笑,笑高谈阔论预测战况、你推我搡热烈下注的人——他们张望的未来就是自己手中的结局,这一刻,柴荣简直觉得自己是主导历史流向的命运之神。
他又很想哭。他喜欢胜利,喜欢对局的刺激,喜欢更快、更流利的剑法,这些,是身无长物一生孤苦的他短暂的生命中不多的亮色,而现在,都要被夺走。他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
但他既不能哭,也不能笑,只能像木鸡一样呆呆地立在场中,紧紧地绷住心中的那根弦,生怕稍有不慎,心中好不容易立起的堤坝便会被汹涌的情感冲垮。
预定时间过了小半个时辰,柴荣的对手才施施然乘轿而来——大家都好脾气地等着,仿佛也并没有人记得超时取消资格的事儿。
看到他的轿子行近,柴荣的脸黑了一层:那抬轿的脚夫赫然与柴荣穿着相似的衣装。
“哟,柴少侠。”轿子里的人被侍女扶着款款而下, “你今天的衣服真精神啊!”像是怕柴荣气不死似的笑眯眯地提醒。
男生女相,面善心黑,这人正是预备役中被称作“将军”的真正首脑夏侯旭。
“闲话少说,拔剑。”柴荣发话,提起手中的剑横在胸口。
“别着急嘛”夏侯旭嘴上虽这么说,却先一步挥袖而上。
他的武器是两柄袖剑,比常用的剑要短得多,比起匕首却长而又直,配着他那高档丝绸缝制、色泽艳丽的宽袍长带,称得上是飘然善舞,缤纷炫目——不多时,围观群众中已爆出“真如公孙大娘在世”、“剑器无双”的纷纷赞誉。
柴荣冷笑。
真是天下定而武人死。如今这样华而不实的剑技竟也能得此谬赞了。要知道,临敌对决最重要的是实用,夏侯旭的剑法,为了好看特地穿着碍事的广带长袍不说,还常要将手足伸到全无必要的位置,一个招式里往往有四五个破绽,对于柴荣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手来说,简直比杨鹰还要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