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泽忽然低喝:“等等!”他一把揪住了女子的手腕,那玉一般的手腕上有一道很新的伤痕。中泽嘶吼:“是你?”
高桥一震:中泽的直觉一直很准。
极有可能是宫田先看中了这女子,挣扎间他弄碎了那玉镯,玉镯划伤了女子的手腕,然后是激战,宫田重伤。临死前,宫田又抓起了地上的玉镯,这也是给同伙留下的一个讯号。
“其实是我,”老人呵呵一笑,将擦干净的一支短戟放在桌上,再拎起另一支来擦拭,淡淡地道,“那家伙,竟想玷污我孙女!”
老人根本没有瞧他们,却有一股沉厚的杀意透了过来。
女子乘机挣回了手,退到了爷爷身旁,愤愤地望着他们。老人仍在擦拭铁戟。只是杀气愈浓。窈窕的美女,干枯的老人,沉重的双戟,一幅刚柔交叠的奇妙图画。
高桥眯起眼,看到了那乌沉沉的短戟上的两个字。“青云?”他念出了声。
“青云,”老人低叹,“青云之志!本门青云戟传了九代,可惜在老夫手中绝啦。”
两滴苍老的热泪滚落。
这老人一直冷峻如匕首,在说到他孙女险被玷污的时候都冷冷然不动丝毫声色,没想到他也会垂泪。只为了九代青云戟在他手中而绝?
老人已将另一支短戟擦好,放在了桌上,站起挽袖,动作舒缓柔韧。中泽离他最近,忽然发现这个干瘦乡农一样的粗鄙老人竟变得很文雅,举止间透出一股雍容沉雄之气。
中泽给这股气压得喘不上气来,蓦地大吼一声,拔刀扑上。
他的刀法在东瀛便以快闻名,有“雷惊杀”之誉,其吼声雷震,往往敌手刚听到吼声,已然中刀而亡。
吼如惊雷,刀光如电,闪电往往在雷鸣前出现,屋内众人耳边一炸之际,刀芒已迅疾地切在老者的前胸上。
一道喑哑的金铁交击声惊得高桥眉毛一跳,才发现那刀芒根本没有没入老者体内,而是被他胸前竖起的一段乌沉沉的铁器挡住了。
那是一支短戟,原本安静地躺在桌上的青云戟此刻竟已稳稳横在老者胸前,其稳如山。那戟上厚重的月牙正将中泽的长刀锁住。中泽的刀势如惊雷掣电,但和青云戟这山一般的沉稳雄浑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中泽刚的吼声猛地变成了哀嚎,一段铁红的锐物忽从他脊背后透出,那是老者的另一支短戟。
高桥已觉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背间蹿起。这么重的兵刃居然快得如此无声无息,让狡猾的中泽都无暇躲避。更可怕的是,老人在宫田身上留下笨拙的三道伤痕,应该用了三招;而对阵刀法更凌厉的中泽,却只有一招。
老者抽回短戟,中泽刚软软倒下,两个武士嘶嚎着纷纷抽刀,那三名乡农才醒过味儿来,丢下茶碗仓惶逃出茶肆。
高桥挥手止住了两名手下。这两人刀法远不如中泽,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老啦,实在是老啦。”老人喘息起来,将一对青云戟靠在桌前,“大明自太祖立国,就抑武崇文,自成祖更甚,到了这嘉靖朝,更曾将十多个门派以乱匪之名剿灭。嘿嘿,武事不修,兵衰民弱,才让倭寇猖獗。”他边说边给自己倒茶。
高桥发现老人的手出奇得稳,茶水稳稳注入杯中,带着一股沉静安然的韵味儿,让人沉醉。再听他的哀叹,见识颇为高明,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老人?
高桥一直对自己的刀法武功极为自负,但眼下却有些犹豫,这个随时会倒下的衰翁、那对废铁一般的青云戟,正带给他山一般难言的压力。他不由侧头望向老人身侧的女子,或许先捉住她是个好主意!
“你已想好怎么走了吧?”老人喝了口茶,将茶杯在桌上摇晃着,“适才你将茶杯左右游动,想必你已想好了穿插迂回、声东击西之策,不错,这样才能逃出大明,回归东瀛!”
这老人简直是个鬼魅。高桥的瞳孔收缩:“你到底是谁?”
老人低叹:“老朽老矣,名字不说也罢,八岁习武,十四岁进学,十八岁起弃文学武,二十三岁中武举人,二十八岁于殿试中,得天子钦点一甲三名武进士,以探花之位获天子赐酒。其后为官、卫国、护百姓、抗奸佞,升过官,也坐过牢,直到三年前归隐山林,这才有些安稳
“只是没料到,安稳的日子被你们打碎了。”他轻抚着桌上的铁戟,“青云之志,青云之志,嘿嘿,其实大明百姓最苦,他们大多没什么青云之志,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些日子。可惜啊,这一点点的安稳,你都不给他们你们这些倭寇!”
最后几句话很慢,几乎是一字字吐出。高桥知道,仇恨到了极深处,就会像眼前的老者这样,隐去所有的锋芒,只剩下一种深刻的冷静。
再一抬眼间,高桥吃惊地发现,老者的孙女已不见踪影。
“她走了!”老者淡淡一笑,“你们要抓她来胁迫我,适才早就该动手。可我一论起你们的逃遁之路,你们便慌了神,大好之机已然错过。”
高桥不得不挺身站起,自跟这老者对峙算起,自己几乎处处被动。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右掌缓缓握住了长刀的刀把。
“请问,你到底有没有弟子?”不相干的一句问话,已透出高桥心底的焦虑。这老者有恃无恐,或许应该有弟子埋伏在左近,那样的话,实在不堪设想。
老人黯然摇头:“连我儿子都没有随我习武!你说得是,大明看不起武人,中华武事很多都是一种摆设,就如这戟,早就沦为了礼器!”他忽然昂头将热茶一饮而尽,双眸耀出精芒,“但若此志不衰,礼器照样可以再变回武器!”
高桥被那眸中垂老的锐利逼得退了一步,只得又眯起双眸,雪亮的太刀缓缓出鞘。他拔刀虽慢,但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完全无懈可击。老者不由微微点头。
“此刀名为‘乱影’,刀长五尺,为东瀛排名第六的神刀!”高桥恭敬地扬起长长的太刀,只有对阵极高明的对手时,他才如此郑重其事。
老者点头,将双戟在胸前一错,也开口喝道:“青云双戟,左龙右虎,钩绞锁拿,当锋立仆!”他喝声悠长,如在豪歌,只是声音苦涩,似叹息,更似长哭,“嘿嘿,九代青云,至我而绝!艺绝了,志不能绝!”
“过来吧!”老者这淡淡三字,忽地弥漫着无尽的杀气。
高桥再次眯起眼,一瞬间他已凝定下来。他的刀法号称“斩神”,对阵高手,可直取其神。此时横刀而立,便显出一股绝大的杀气。
老人似笑非笑,双戟则倒压在桌上,全身不见丝毫拙力,极刚猛与极柔软,在他身上瞬间合一。两个人隔着一张方桌对峙着,一盏茶的功夫,二人仍旧一动不动。
屋外的日色已变得耀目起来,“乱影”神刀映着阳光,苍冷的刀芒更加骇人。老者忽地一笑:“你们的倭刀,其实是传自我唐朝的横刀,或是汉朝的环首刀。不过你们倭人,很有些删繁就简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