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者同事告诉我,金豁牙子是个喜欢关注新闻的人,几乎是个报纸控。金豁牙子知道,进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北方一些城市就有了下岗工人,也有了进城谋求生路的农民工。这些人中,真的就有一部分人既没多少文化,也没什么技术。可他们也得吃饭,也得养家糊口啊!那就只能是不惜自己的体力了。他们就自发地来到了一些次主干道的路口,站在路边,或者蹲在马路牙子上,捎带还点了根自己卷的旱烟。久了,就有人来雇佣他们了,多是让他们去做装煤、卸沙子、扛水泥这类重体力活。好在当天完活,当天就能给工钱,一把一利索。在哈尔滨,这种人被称之为“戳大岗的”。金豁牙子觉得这种叫法真是特别形象。
金豁牙子从来就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戳大岗的”,而且是戳在了他并不熟悉的涧河。
而涧河人称呼他们这种人就更形象了,叫“大板锹”。金豁牙子开始没搞明白为什么这么叫,但很快就懂了。装煤、卸沙子、运垃圾,怎么能离开大板锹这种劳动工具呢?用工具来指代使用工具的人,这在修辞上是借代吧?轻贱的意味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啊。
金豁牙子最初走进阿福酒馆,是想省一点饭钱。当“大板锹”,挣的每一分钱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砸出来的,花钱的时候,那就能省一个绝不省半个。金豁牙子以为阿福酒馆没装门脸,也没挂牌挂幌,可能是没办执照或者缺什么手续,就私自营业了,走那种薄利多销和拉住回头客的经营路子,饭菜价格一定不贵。
进了阿福酒馆,金豁牙子看到有三桌客人,每桌都有一大盆鸡炖蘑菇,鲜香的味道就像一个厚实的大麻袋一样,将他兜头罩住。金豁牙子就连咽了三口口水,也点了这道菜。
老板娘,也就是前面韩小阳见到的那个妇人,她告诉金豁牙子,你一个人,我看有半只鸡就够了。
金豁牙子说,行,你看着来就行。
大约15分钟后,老板娘端来了一个小铁盆,里面盛着热腾腾的鸡炖蘑菇,金豁牙子又要了一杯散装白酒和一碗米饭,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是真饿了。上午,他和另外两个“大板锹”给一户装修新房的人家往楼上背水泥、河沙和大理石板,新房是八楼,上上下下折腾了二十几个来回,腰腿都要累断了。那另外两个“大板锹”,一个叫大平,另一个叫边三饼,估计是个跟麻将牌有关的绰号。边三饼说,你看人家的房子,少说也得180平方米。大平说,操,你知道这房子是谁的不?边三饼说,谁的?大平说,刘禄。大平说,哦,怪不得。金豁牙子不知道他们说的刘禄是谁,但猜想肯定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就是十几分钟的工夫,金豁牙子吃饱了,也喝好了。他打了个饱嗝,让老板娘给结账。这一结账,金豁牙子傻眼了。
78块钱,收你75得了。老板娘说。
多少?金豁牙子的眼睛瞪得溜溜圆,嘴巴也大张着,已顾不得掩饰掉了一颗门牙的缺陷了。
老板娘说,我这一只鸡是150块,你要了半只,是75。一杯酒是两块,一碗大米饭是一块。加一块堆儿,是78,我收你75。你要是觉得我少收你三块是瞧不起你,那你就给我78,给80给100我也收着了,我个老娘们儿家家的也不怕谁笑话我。
金豁牙子的冷汗就冒出来了。
金豁牙子把衣兜裤兜都翻出来了,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今天就挣了40块钱,刚才买了包烟,还剩38。缺那40,我明天挣了就给你送来。
老板娘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她刚要说句什么,另一张桌的一个男顾客说话了,操,也鸡巴不掂量掂量自个儿身子骨有几两几钱!
金豁牙子的脖子就真有些支不住脑袋了,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不出来。
老板娘却笑了,她啪的拍了下金豁牙子的肩膀,说,操,你挺大个老爷们儿,这点事就把你整不好意思了?算个鸡巴呀!别说你还给我38,你就是一分不给,进我屋白吃一顿,还能咋的?没事,你走你的。
金豁牙子说,我明天一定给你送来。
金豁牙子就灰溜溜地快步往阿福酒馆门外走,走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个大前趴,就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面,溅起身后一片怪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