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求你不要这么对我不理不睬的。你这样比杀了我更让我难受。你就算怎么骂我,怎么打我和罚我都没有关系,但请你和我说句话好吗?妹妹!”
哥哥突然使劲地晃过我的身体,用力地捏着我的下巴。我猛然睁开眼睛,嘴巴不由然地张开了,我看到哥哥正呆呆地看着我,目光里面有说不出的悲哀和无措。我这才感到下唇有种撕裂了一样的痛,哥哥的手里也随即沾染上了鲜血。
十
三天后,我就去上班了。护士长以商量的口气叫我多休息几天时,我淡淡地说不必了。
“那就好。”护士长点点头,说,“但是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明白护士长的话。我默默地戴上口罩,走进治疗室配起药来。
我想我是一个极端伤感,也极端敏感的人。看到同事们在一起交头接耳,或是有异样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时,我就会想到他们一定又是在议论我,又是在嘲笑我了。也因为自己平时就很少与人沟通,一旦有什么问题也得不到他人适时的开导和劝解,这样无形当中也就把自己推进了思想的死胡同里去,也把自己弄得更加多疑,更加悲伤,更加无助了。每天睁开疲沓的眼皮时,第一个随即而起的念头就是又必须面对黑暗惨淡的一天了;无力地起床、穿衣,发现自己依然行走在绝望与崩溃的边缘;推开房门,看到哥哥憔悴的脸出现在面前,我沉默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水龙头里的水从我指间穿过,我清淅地看到了我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离我而去;走出家门口时,像以前一样习惯性地望一望初夏灰蓝色的天空,我仿佛再也看不到阳光了。
怀着悲哀的思想,我每天行尸走肉一样的上班,下班,刻意地回避着所有回避不了的人,继续着我的沉默。只是,该遇上的又怎么可能逃得开呢?比如某些人,又比如,一些让我至今无法触摸的东西。
那天下半夜我值班。凌晨两点钟,我做完了所有的工作后,站在水龙头前用肥皂水一点一点地揉搓双手。水龙头的水潺潺地流着,在静寂的夜里发出异常尖锐清冷的声音来。我的面前,是一面玻璃窗户。白色幽深的玻璃镜面清淅地映出我身后的整个背景。白得刺眼的日光灯,让办公室似乎微微的颤动着。洗完手后,我关上了水龙头,转身欲离开时,我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突然看到映在玻璃窗上我的头顶,有一条白色的绸缎在渺渺地飘动着。我猛然回头去看。空洞的办公室里除了我熟悉的景物,什么都没有。我再回头去看玻璃窗口时,刚才一眼谨见的东西已失了踪影。
因为小时候曾目睹过妈妈和妹妹临死前的异像,所以我一直都相信所有那些诡异的不可思议的事件。我也曾听说背运的人是很容易就会遇上某些不干净的东西的。无论哥哥曾经多么地排斥和讥讽过我,我却从未偏离过这样的一种信念。然而这一刻里我并不感觉到害怕。丝毫也不!就算那东西比《画皮》里的掏心女鬼还要狰狞恐怖的话我也不会害怕的,当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一定不会尖叫出声。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伤心欲绝的人是可以什么都不惧怕的。
我缓缓地转身,回过头去看。惊怵片里出现最多的情节就是幽灵或鬼魂之类的东西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们的背后,然后让毫无防备的人惨叫一声。我脑海里面有个古怪的想法,我要把她找出来,我要认真地看着她,我要知道在她身上,是不是也隐藏着一个凄楚的故事?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悲伤?为什么她要滞留人间不愿离去?这人世间里还有什么值得她不舍的呢?
转了一圈后,我又把目光定格在深冷的玻璃窗面上。我在心里缓缓地呼唤她:出来吧,出来吧,我们同是悲伤的人。让我们在这个也许并不属于我们的世界里屈膝谈心好吗?让我们彼此安慰,互相鼓励好吗?哪怕是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也好吧。是真的,我真的能感应到我们俩是如此的陌生又熟悉,我们是如此的心灵相通着。
然而我的召唤默默,玻璃窗里仅映出我一张苍白,呆滞的脸孔。停留了一会,我又转身走到办公室的门口向外张望。静默的走廊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清淅可闻。几个不多的病人早已经进入了梦乡。
她还是没有再出现。
我站在那里恍惚了好一会。
我到值班房拿了一领薄被单,回到办公室后,整个人就缩进了办公室的沙发里,默默地想着心事,眼泪就又跟着流出来了,淌到脖颈上,我伸出一只手去擦,却带出了一条金色的项链来。这是哥哥一年前在结婚纪念日的时候送我的。哥哥虽然不信那些他称之为迷信的东西,但他依然请了山上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人给这个玉坠开了光,据说这样可以让戴的人永保平安。
我的眼泪更加不能抑制了。过去的甜言蜜语现在对我来说就像一把把尖锐的利刃,在一下又一下地穿透我的心窝。我不得不死死地按住胸口,把自己埋进被单下面黑暗的世界里去。剧烈的抽噎快让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
我不知道我又哭了多长时间后,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我被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惊醒了。
那是一个女人惨列的尖叫声。我随即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开花板在日光管的照耀下有点触目,空气里似乎有冰冷的风刚刚走过。我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低头一看,才发现薄薄的被单不知何时已滑落到地面上。那只青翠的吊坠在我脖颈下面轻轻地晃动着。
我把被单重新拉上来。我确信她来过,又走了。不得不走了。那惊惧的叫声,绝非是我在半睡半醒时的迷梦。我把玉坠衔在嘴里,像是在亲吻它,我的保护神。心里交织着一种混乱的情绪。既然我已经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信心,在这一刻里又怎么还会徒生出感激和恋恋不舍的情结呢?
我的思路被随之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急诊即将送来一个服安眠药自杀的女孩。我急忙叫醒了值班医生,当一群悲痛的人送来了一个十六岁已陷入深昏迷状态里的花季女孩时,我们马上就投入到了紧张的抢救中。也只有在这一刻里,我的心是镇定而从容的。
可是你也知道的,有时候我们所付出的努力并不全都会得到善意的回报。当死神的脚步无视于我们的努力,嘲笑一般地越走越近时,我们阻挡的力量往往显得那样的微弱无力。天亮时,太阳刚从地平线上钻出来,已经能听到鸟儿们在窗外的树梢上欢乐地相互问候时,两眼布满血丝的值班医生用一种很沮丧的口气低声对我说:死亡时间,七点二十四分。
我用微微颤抖的手在护理记录里写下了这一时间,然后叹息着拨掉了始终呈一直线的心电监护仪,和仍在咕咕冒泡的氧气管,以及女孩手上的两条静脉通道,又用戴着无菌手套的双手整理了女孩凌乱的长发和擦去了她脸上的污垢。这时候,一缕红色的阳光正好照在女孩脸上,那张原本苍白晦暗的脸孔突然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变得神采飞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