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路口亮着红灯,我老实地停住,不想找麻烦。忽然,一辆三菱面包车从后面追上来,并排停在旁边的车道。我下意识看过去,车窗半开着,那个司机也正好扭头。视线对上,我们两人都一愣,肌肉本能地缩紧,汗毛竖立起来。
他叫肖军,是杀死宁嘉哥哥的凶手,也害得我进了监狱。
黄灯闪烁,紧接着绿灯亮起,肖军面无表情回过头,面包车向前驶去。
我看了看后视镜,宁嘉与蓝波腻在一起,撒娇呢喃,丝毫没留意外面的情形。希望她没瞧见那个男人。
five
我又做梦了。
梦见自己在监狱的农场干活,太阳像火炉,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囚服湿答答粘贴在身上,皮肤被麦芒刺得红肿生疼。管教坐在树荫底下,摆开桌子喝茶;更远处外围,武警挎着枪虎视眈眈。
我弯腰拼命干,却赶不上进度,越落越远,管教喝骂着提电棍走近,我发现他长着一张宁嘉的脸,阴森森冷笑说,你终于落在我手里了。他举起电棍戳过来……
我惊醒,冷汗淋漓。喘息片刻,我跳下床,赤着脚走到厨房,从水龙头接一杯凉水,咕咚咕咚灌下肚子。
我是从坐牢后开始做梦的,夜里总睡不好觉,梦到外面的日子,自由是如此宝贵。但可笑的是,出来后也没安稳,又接着做监狱里的梦。
原先我在道上混,干替人收债的行当,以心狠手辣、说一不二闻名。有一次,带弟兄们绑架了一个开服装厂的老板,索要一百六十万欠款。没想到,那家伙有慢性病,心力衰竭死掉。我只好跑路去外地,同时花钱找关系疏通。
一段时间后,事情冷却,出现转机,我可能被缓刑。那晚,我请客在龙皇海鲜宫吃饭,然后去夜总会玩,同行的还有我女友雯雯和铁杆弟兄宁恒。玩到一半,雯雯去洗手间,在走廊上被一个喝醉的小混混调戏。他们撕扯叫骂起来,我出门一看,是肖军的人。那时候肖军刚出道不久,还不像现在这么有名气。
在江湖上混,讲的就是一个面子,虽然我有事在身,也决不能退让。我们混战起来,对方有三个人,而且肖军当过兵,很有两下子。我正跟他对打,一个家伙从身后拿刀偷袭,宁恒冲上来,空手抓住刀刃,救了我一命。不料,另一个人趁机刺中他后腰。这一场架的结果是两死三伤,我因非法拘禁、故意伤害被判十年刑,关押七年后假释。肖军那边有小弟顶罪,他没进去,反而因此打出了名头,在道上越混越如意,我在监狱里常听说他的事迹。
宁恒死后,他的母亲受刺激精神分裂,住进医院,父亲每天酗酒,拿宁嘉出气。他家里本来就很重男轻女,宁嘉从小不受待见,只有哥哥对她特别好。宁恒经常带妹妹一起逛街看电影,给她买各种东西,嘱咐她好好学习,不要像自己一样不务正业。有时候我也在,跟着闲聊,问你想考什么学校?她吸着可乐咯咯笑着说,我要考公安大学,当警察,把你们两个坏蛋抓起来。
出事的时候她上高二。
宁嘉受不了父亲的打骂,离家出走,大半年后被警察抓获卖淫,还怀有两个月的身孕。派出所通知家里来领,但宁父没出现,宁嘉被关在一起的吸毒女踢流产,送去劳教一年。从那以后,父女俩彻底断绝了关系。
我在看守所时,曾托人给宁嘉送钱,她没要,只对我说了个“滚”。出狱后,我想找她见面,但听人说起她这些年的经历,便打消了念头。落到这个地步,显然她不可能再原谅我。我也宁肯在记忆中,仍保存当年那个爱笑爱吃薯条的穿校服的小女生。
直到二十几天前蓝波来找我。
之前我说不欠宁嘉的,也许不是真心话,也许我有那么一点点内疚,所以我违背了走出监狱时对自己发下不再犯法的誓言,答应帮忙。
曾经那些被逼债的人肯定恨我,这我能理解,但他们想过债主吗?就拿最后一个活儿来说,服装厂老板欠供货商一百多万,他死后,厂子倒闭钱没能还上,债主又急又气,心肌梗塞瘫痪了。他找谁诉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不是为自己辩解,更不想把责任推到其他人头上,其实世界就是这样子,没有对错,人人都在努力活下去。我也一样。
six
三月十九号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我和蓝波早早来到海岸大酒店,分别躲进11层的空房间中。
婚礼包下了这一整层,但实际上有资格享用单独休息间的贵宾没那么多,大部分房间闲着。策划书里面有示意图,标明了每个房间的用途。
走廊拐角有一盆巨型盆栽,斜对着新娘化妆间,蓝波在树叶中放了一个微型无线摄像头,监视出入的人,等新娘前往婚宴后开始行动。我们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化妆间里留两个人以上,就一起进去,控制住他们。如果只有一个人或没有人,那就由我单独行动,蓝波直接去23楼监控室破坏录像,这样可尽量缩短行动的时间。
宁嘉在一楼的安全通道内接应。因为不能拿着钱走电梯,从消防楼梯徒步跑十一层又太费工夫,容易出意外,所以,我们计划抢到现金后分成几小包,直接从11楼扔到楼底,宁嘉在下面捡。酒店的安全通道是敞开式楼梯,中间有非常大的空隙。然后,我和蓝波乘电梯下楼,与宁嘉会合,带钱离开酒店。
我与蓝波分开在不同的房间,如果有意外发生,可以互相接应,避免被一网打尽。他在电梯旁边,紧邻着摄像头,我在走廊另一头,等他的通知。
蓝波以前在富士康流水线干过,对电子懂一些门道。工作没多久他嫌太累,辞职不干,成天在社会上瞎晃,靠吃软饭混日子。他长相秀气,像韩剧里的小白脸。后来他认识了宁嘉,变得挺专一,与其他女人断绝来往,一心一意陪女朋友敲诈外地人。
十点五十分,新娘抵达酒店,好一阵喧哗热闹。蓝波不时地发来短信,说某某人来了,某某人走了,看见有人拿着装红包的箱子出电梯了……
十一点四十五分,走廊上又一次响起说话和欢笑声,估计婚宴开始,新娘出发。但奇怪的是,重新安静下来后好久,蓝波也没消息,让人担心是不是出了事。足足等待十分钟,才收到短信:化妆间的人已全部出来,现在行动。
运气不错,说实在的我早厌倦了暴力,能悄悄把活干利索最好。我拿着三个叠好的空帆布袋,走到房门口,小心推开一条缝,见走廊上空荡荡,便飞快地跑到1119号。这时蓝波也从拐角出现,过来用万能卡打开门。他没进屋,直接乘电梯去监控室。
1119号房内布置得富丽堂皇、喜气洋洋,六个红纸包裹的箱子就摆在客厅墙角。我先到卧室和卫生间转一圈,确定没人后,才撕开箱子,抓起红包往布袋里塞。
装到第三个箱子时,意外发生了,房门推开,三个穿白纱的女人走进来。
是新娘和伴娘。
她们呆呆地看着我,一时间没回过神。我也愣住。混江湖许多年,还不至于因为被撞破犯罪而惊慌,吓我一大跳的是,我认识新娘,熟得不能再熟——她是我多年前的女友雯雯。
我第一次见到雯雯是在迪厅,她一个人在那里疯狂地喝酒、跳舞,身上带着某种气质,与寻常的夜店女孩不同。我走过去搭讪,轻易便将她拖回家。那晚她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根本不记得昨夜的事,但也不在乎,跟着我出去吃午饭逛商场,还看了一场电影。
那段时间我迷上了她。她不大肯讲自己的事,只说名字叫蔡雯,父亲搞小三抛弃了母亲,气不过就从家里跑出来。我也懒得问,看得出来,雯雯的出身不一般,我给买了不少名牌货,她都很随便地说声谢谢,不当回事。而且她特别有学问,懂很多东西,蹦迪时能随口说出那些外国舞曲的名字,有一次还拉着我去音乐厅听一个叫巴赫什么的演奏会,听到一半时哭了。
我没怎么上过学,所以,能交上一个有文化的女朋友,心里挺得意的。我们俩成天泡在一起,逛街喝酒蹦迪摇头,玩得非常嗨。不知不觉,我受到了雯雯的影响,在债务公司见客户时一本正经地穿西装打领带,讲话时不时冒出个文绉绉的词。我们甚至想过要结婚。为此弟兄们没少嘲笑我。
后来我出了事,宣判时雯雯去法院旁听,被押下受审台时,我匆匆看了她一眼。之后我发送到外地农场服刑,自然断掉来往。
在婚礼策划书上看见新娘叫蔡若文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雯雯”。
此刻,互相呆看了几秒钟后,我先清醒过来,迅速抽出衣兜里的手枪,厉声命令:“都趴地上,不准动,不许出声!”
但我显然高估了女人的心理素质,一个伴娘吓得直哆嗦,脸色煞白,完全不知该干什么好;另一个则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啊——
我见势不妙,正要冲上前打昏她,雯雯已转身抱住,捂她的嘴:“别叫,再叫会打死你。”
那个伴娘停止喊叫,惊恐地看我。
“趴下!”我又喝道。
两名伴娘立刻听话地趴在地上,脸埋在地毯里,一动不敢动。雯雯却站着,注视我两秒钟,说:“你把钱都拿走,我不报案。请不要伤害我们。”
我心里乱糟糟,有些失措,本能地想解释不知道新娘是她,才会来偷钱;但转过念头,还是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们认识的好。
按原计划,如果化妆间有人,要控制起来,所以布袋中装有绳子和胶带,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把三个女人反背手,分别捆在卧室床的三脚,并堵住嘴。然后,将装在袋子里的钱全倒出来,离开1119号房。
到走廊上,我立即给蓝波打电话:“你在哪儿,监控不用删了,快走。”
“出什么事儿?”
“别问,马上到外面会合。”
我一边往电梯走,一边又通知宁嘉。她躲在安全通道内,手机信号不太好,我在走廊拐角处站住,大声对她讲。挂断电话时,我无意识回头看一眼1119号,却恍惚有一个脑袋在安全通道门那里探了一下。我吃一惊,再仔细观望,又什么都没有。
反正已经在雯雯面前露了相,如果她不报案,被别人看见也无所谓;如果她报案,那怎么都逃不掉。我不再多顾忌,径直乘电梯下楼,出酒店小跑到两百米外停车场上的菲亚特前。
宁嘉先到一步,问:“怎么回事?”
我没理睬,等蓝波也回来后,开车驶出停车场。这时候又发现一件怪事,马路斜对面家乐福超市门口,停着一辆三菱面包车——不会是肖军开的那辆吧,他在这里做什么?
我的心更沉了。
蓝波和宁嘉都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连声发问。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驾车拐上僻静的淡水路,在路边停下。右侧是大海,正退潮,露出一片礁石滩,没什么人。
“下车。”
我在头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石滩深处,蓝波和宁嘉跟在后面。
“海哥,到底怎么啦?”蓝波问。
我站住,回身猛地一拳,打在他下巴上。紧接着又是一脚,踹中他小肚子。蓝波摔倒在地,疼得直抽筋,发不出声音。
宁嘉愣住,稍过片刻,愤怒地朝我大喊:“你发什么神经!操!”
她居然装得挺像。
“你俩玩我是吧,早知道新娘是雯雯!”我冷笑。
宁嘉一脸无辜:“雯雯是谁?”
“接着装。我以前的女朋友,你没见过?今天结婚的是她。”
宁嘉睁大了眼,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随即又拉下脸,气冲冲说:“谁记得呀,都这么多年了。再说,我也没见过新娘的照片。”
蓝波从沙石滩上狼狈地爬起,身上湿漉漉,急切赌咒发誓:“我们真不知道,海哥。我哪敢骗你!这事儿是我看见报纸上的求婚广告出的主意,跟宁嘉无关,她从没说起过你有个女朋友……”
我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些。如果真是他俩急着要搞钱还高利贷,怕我知道目标是前女友不肯干才故意隐瞒,那倒还好。可就怕里面另有文章,肖军的出现让我有不祥的预感。
“我被她堵在房间里,还有两个伴娘。”
“啊?”蓝波傻了眼,“那怎么办……咱们得躲起来!”
“我没拿钱,她可能不会报案。”
“呵呵呵,”宁嘉突然笑了起来,“放心吧,雯雯舍不得让咱们海哥进监狱的,说不定会主动送钱呢。”
我板着脸不搭理她,转头吩咐蓝波:“万能卡还在你身上么,赶紧找机会给吴利斌送回去。”
seven
两天后的中午,拉面店里坐了不少客人,我忙着接待,突然间砰地一声响,门被踢开,三个男人横膀子闯进来。
领头的是肖军,另两人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左右,一副谁都不服的欠揍样。他们拉开椅子,大咧咧坐下,占据了整个过道。
“老板,来三碗牛肉拉面,大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