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叔给你打点水,再弄点药来,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提这事,知道不?”
“嗯。”
四
张瘸子的脚步声很快在雨里消失。
第二天,依旧是那个时间,张瘸子给青锁送来了一壶水,还有半葫芦熬得很浓的药。
他说那是从他做工的地方弄来的。
见青锁面无表情,不碰那些药,他小心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又道:“贾府的二太太也病了,这药就是从她那里匀来的……你猜我去弄药时听说了什么?”
青锁轻轻摇了摇头。
“我听府里那几个管事的悄悄说,近来村里有不少人死于非命,并不是染上瘟疫而死的。你娘是其中的一个,只是近来瘟疫横行,简直跟阎王爷出巡似的,所以没有人有心力去查这些命案。青锁啊,我知道你心急你娘的冤情,但先别急,伸冤一定要找准时机才是,知道不?”
青锁闻言,目光终于动了动,朝他点点头。随后眉头微微一皱,不安道:“村里还有谁死于非命了?”
“我只是听说,未曾亲眼见过。不过既然是那些管事的说的,应该不是捕风捉影。你先好好在这里待着,等他们将你放出来后,我寻个机会带你一同去见县太爷,实在不行,我拼了这条老命带你出这座山,去临近的省城里告状,可好?”
一听这番话,青锁不由得立即跪倒在地上。
眼泪夺眶而出,她哭着对窗外的张瘸子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见状张瘸子不由笑着啐了声道:“傻孩子,我又不是你家牌位上的祖宗,磕这么多头做什么。”
说完他转身走了。
走出围墙外,走到自个儿一路拖来的那口大车边,朝着车上那一大包被油布团团裹着的东西看了看。
被雨淋久了,油布紧紧裹在那东西上,贴得很紧,勾勒出一副玲珑的曲线,依稀是一个女人身体的模样。
张瘸子看着它重重叹了口气。
之前他对青锁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假的是他根本没听贾府里管事的谈起过所谓死于非命的案子,但死于非命的案子,的确是有的。之前他去贾府给青锁偷药时,亲眼瞧见了。
而那个死于非命的女人的尸体,此时就在这辆车上。
前些天见这女人时,她还是活生生的,坐在屋檐下看他做工,跟着边上其他丫环一起打趣他。谁知今天竟然就死了,而且还死得这么惨,惨到他都不敢对尸体瞧上第二眼。
细想起来,这似乎是半年来的第三个了吧?死在贾府的丫环,前两个抱病身亡,这一个却比得了瘟疫死得还惨……她是被活活咬死的。
可是好端端的,这丫环为什么要去偷喝贾老太爷的药呢?张瘸子很疑惑。
那丫环看起来完全没病没灾的,却不知为什么,偷偷跑进府里放药的地方,结果被府里的看家狗活活咬死……那可是好大的一条看家狗啊!一想到那畜生的体型,张瘸子不由一阵恶寒。虽然当时只是慌乱间的匆匆一瞥,却足以将他吓得灵魂出窍。那狗平日也不知是养在哪里的,被养得这么大,一口咬在人身上,把骨头咬得咔擦作响,简直跟恶鬼似的。
可怜这丫环,当场就被一口咬死了……
不过,若不是她死,今儿活活被那条狗给咬死的,没准就是他张瘸子了呢……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张瘸子浑浑噩噩朝那尸体伸过手去,还没碰到,一缕乌油油的头发突然间从油布里滑了出来,垂在车外,顺着发丝往地上滴出一片暗红色血迹。
紧跟着露出半张脸。
和青锁的娘一样,她的半张面孔被某种尖锐的东西撕扯出碗大一道伤疤。
张瘸子吓得一阵惊颤,赶紧弯下腰念了两声佛号,嘴里低声咕哝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妹子,好妹子……既然走了,安心走就好,莫吓人啊……莫吓人啊……”一边说一边抽出车里湿嗒嗒的白布包在那层油布上,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包裹好了,抬头朝贾府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他轻叹了口气,一把抬起那辆散发着淡淡尸臭的车,朝着墓地方向慢吞吞走去。
五
雨越下越大,好像天开了道闸口。这样的天叫人心里也是又湿又重的,握着锄头的手也似乎有点抬不起来。挖坑人抹了把脸,朝天吐了口唾沫,继而用力叹了口气。
种庄稼的工具用来给死人刨坟,这本是件十分无奈的事情,可是这年头谁还计较这些呢,连年的雨把地都冲烂了,种地已经没有可能,似乎除了挖坑,庄稼汉已经没什么活计好讨。以往靠地吃饭,现在靠着给死人挖坟,从贾府贾大善人家领些赏,养活一家老小。但这种日子还能持续多久?自从一个多月前瘟疫彻底爆发后,死的人越来越多,原先还葬在坟山烧上点纸钱,现在,能有个坑容身,已算是幸事。
今天给别人家刨坟,明天,会是谁给自己挖墓呢?
这么想着,他低头又用力刨了两下。一旁找食吃的大黄狗突然冲着西山方向吠了起来,龇牙咧嘴,叫得让人心烦意乱。
“去!去去!”挖坑人拿起锄头撵它,可是没用,这畜生好像着了魔似的对着那方向吼叫,满嘴的唾沫沿着白森森的牙一滴滴往下掉。
该不会是染上狗瘟了吧?挖坑人琢磨着,又用力朝那条狗挥了一下,刚好挥到那畜生的头,它哀鸣一声,夹着尾巴凄凄哀哀地跑走了。
“真叫畜生,不吃痛不知道听话。”挖坑人啐了口唾沫,又埋头挖了一阵,总算挖出道一人长半人宽的坑。懒得再继续挖大一点,他转身在边上一台木板车上摸索了阵,摸到最上头一具尸体,用力把它拽了下来,朝那坑里一丢。正要将它填上土,忽然见着尸布里露出来的一片绸布料的衣角,不由愣了愣。
那衣服料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丫环,想必尸身上有些什么值钱的东西。
迟疑片刻,他朝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搓搓手掌蹲下身,小心将尸布掀开一角,往里仔细看了一眼。
谁知一看到那具尸体的脸,他手背上的汗毛突然噌的直竖了起来,登时觉得后脑勺一阵发凉,半晌张大了嘴没能动弹——那具尸体的脸实在太过诡异。
这丫环竟然只有半张脸。
一眼看去好像在笑,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根,着实看得人全身发冷。不过尽管如此,挖坑人仍勉强认出,这尸体不是别人,正是前阵子因做错了事被贾府赶出门,临走时还在贾府门外痛哭过的贾府大丫环贾瑛儿。
自她做错了事被撵走后,就一直没见她在村里出现过,谁想竟会在此时、在这个堆满尸体的地方再次见到她。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得如此凄惨,生生被人给割去了整个下巴?这世上究竟有谁会凶残到这种地步……
心慌意乱地想着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好怪的味道,又酸又臭,好像腊肉放久了开始腐烂似的。他用力咳嗽了两声,抬头朝那气味过来的方向看了看。
那方向面朝西山,邻着西山上流下来的那条泉水,原来是处平地,现在全是坟墩。那些死于瘟疫又来不及埋葬的尸体,被烧焦了,草草葬在那里。同时还堆着不少因为雨大,一时没办法烧毁的尸体,挨着山泉被草席裹着,堆着像两座小山似的。
可尸体不会有那种臭味,因为都是新死的,被雨水一冲,味道根本出不来。
什么东西竟这么臭?挖坑人狐疑着,匆匆朝身下那具尸体脸上铲了几拨土,一把扛起锄头转过身,迟疑片刻,快步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这当口又一阵雷声响起。
这响动让挖坑人不由自主再次打了个哆嗦,把手里的锄头握紧。他发现,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被雨水打得有点花,还是怎的,眼前那两堆尸体,其中一堆似乎在动。
“轰!”又一声雷响,伴着道闪电,撕开了被雨水和乌云笼罩着的阴霾。这一次挖坑人看清楚了,那不是他的错觉,前面一堆尸体真的在动,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顶着似的,微微地上下蠕动!
他大吃一惊,迅速朝那堆尸体后面跑了过去。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锄头:“谁啊!出来!给我出来!”突然,他脸色一变,尖叫道,“妖……妖怪啊!妖怪啊!”
尖叫声很快被雨声和一阵雷般的轰鸣声给吞没。
很快,坟地里再次恢复了原先死一般的寂静,只是在那堆尸体边,挖坑人的身影不见了,只留下那堆尸体安静而凌乱地横在那里。地上一摊摊血水,顺着尸体上被某种巨大的口齿撕咬出来的断口,一行行被雨水冲刷着,慢慢滑进不远处的泉水里。
如果仔细看,泉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那是团白色的,絮状的巨大东西,随着水流越飘越远,最终慢慢消失在西山的方向。
六
几乎每个晚上,张瘸子都会给青锁带来一些水,一些饼,还有一些或浓或稀的药。
药得之不易,青锁天天都把药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剩下的药渣埋在柴房的泥地里,压上木屑,这样经过的人就闻不到药味了。
只是每天强压着自己的咳嗽,对于青锁来说是种折磨。
她喉咙烧得无时无刻不想用力咳一下。可是不敢放出声,她清楚地记得那些人在烧着她娘的尸体时脸上的表情——
他们恨不得把她也一并丢到火里头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些天。
直到有一天张瘸子没再来,她已经在这间柴房里被囚禁了整整五天。
每天依旧有送葬的队伍进出于村口,可是始终没有听到张瘸子的唢呐声,这叫青锁有些不安。她不知道张瘸子发生什么事了,也不敢问别人,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咳出来,所以即便身体的状况变得越来越差,也只能硬忍着。
第六天夜里,当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柴房外传来时,她几乎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硬撑着站起身扑到窗边,朝着窗外欣喜地叫了声:“张叔叔!”
窗外站在夜雨中的那人并不是张瘸子。
出乎意料,她是贾府里的伙房丫环贾兰。手里抱着满满一葫芦水和一张黄灿灿的饼子,这个粗壮的女人站在离窗几步开外的地方小心地看着她,几天不见,她似乎憔悴了很多。隔着窗上的木条,她目光闪闪烁烁地看着青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青锁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来看自己,也不知道她来了为什么又这么沉默。
她实在没有力气和心思去想这些。
她匆匆接过贾兰递来的水葫芦一通狂饮,贾兰默不作声地在外头看了许久,才朝窗户处靠近了一点,冷冷地对她道:“知道不,张瘸子被贾府里的人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为什么?”青锁闻言一把丢开葫芦,用力抓住窗框问她。
她急忙朝后退了两步,随后摇摇头:“还不是为了你。”
“……我?”
“三天前他私下里告诉过我,你跟你娘一样,染上了瘟疫。所以他每天都到府里偷二太太的药想来给你治病……”
“可张叔叔说那是从二太太吃剩的药里匀来的啊……”
“胡扯!二太太又没病,怎会吃那药,况且那药也不是为了治瘟疫用的,它是老太爷用来……”说到这里,贾兰蓦地再次沉默下来,似乎突然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舌头。过了片刻,她咬了咬唇道,“归根到底,也活该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怕是凶多吉少。”
“……贾兰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兰看着青锁那双闪烁在黑暗里惊惶的眼睛,皱了皱眉:“……你娘的死,张瘸子可能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我也知道……”
七
“什么?!”青锁闻言吃了一惊,忙追问,“是谁?贾兰姐……到底是谁害死了我娘?!”
贾兰迟疑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沉默半晌后答道:“我说了你怕是不信的,因为那不是个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
“……我也说不清。打从我八年前进府时,就感觉到了,府里有个什么东西,半夜有时候会出来偷肉吃……”
“……是什么东西?”
“我不晓得……我只知道,以前在上房伺候老爷的贾瑛儿,就是被它给杀死的……”
“……瑛儿姐?她不是做错了事被府里撵走了么?”
贾兰摇摇头,一双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她扭头朝身后看了几眼,压低了声朝窗内道:“我瞧见那天她被老爷叫去房里,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尖叫起来,刚好我正从那地方路过,想去瞧瞧出了什么事,没想却看到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从老爷房里跑了出来,”她苍白着脸道,“那东西好大……说狗不像狗……可是像狗一样在地上爬,还像狗一样喘气。老远就能听到那种喘气声……我看到它一边跑,一边嘴里咬着个全身都是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