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青锁的边上,青锁不敢抬头看那张脸,只是对着地上他的影子胡乱点了点头。
他见状沉默了阵,忽然伸手抬起她的脸,用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朝她看了一眼:“有意思……”
青锁不由一阵紧张。
他从一旁折下一片阔叶,若有所思地朝她递了过来:“这个拿去。”
叶片很长,很厚,上面沾满了雨水和瘴气凝成的霜。
青锁有些迟疑:“做什么?”
“上面的水,不多,但可以解渴。”说着话男人转身朝祠堂废墟里走了过去,留下青锁仍蹲在地上,对着手里那片叶子发着愣。
她听说山里的瘴气是有毒的,她不明白为什么放着干净的泉水不喝,男人偏要让她去舔这叶子上的一点点水分。可是她又不敢违背那男人的话,心里这么惴惴地想着,将叶子上的水舔了个干净。
忽然听见泉边树丛里悉索一阵响,一回头看到个背柴的少年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惶惶然站着,嘴张得很大,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看。
“二宝……”她认出那是自己小时候的玩伴,傻子张二宝,忙朝他招了招手。谁知道那少年一见她招手,脸立时就青了,继而瞪着她连连尖叫着后退:“不要过来!你别过来!”
那样子活脱脱像是见了鬼似的。
见状青锁张了张嘴。本已站起来了,又默默蹲了下去。她想这样可能让二宝好过一些,可是不出片刻二宝的尖叫声更大了,因为他仓皇后退的时候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青衫,黑裤,身子单薄得仿佛在风里摇摇欲坠。
“鬼!鬼啊!”再度发出魂飞魄散般的尖叫,二宝一把丢下身上的柴,像被火烤着了似的拼命朝山下跑去。声音很快随着他踉跄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山道下,而被他撞到的男人却仿佛没有看到他,径自朝青锁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用手里的枯枝在地上画着些什么东西。
走到青锁面前,他朝她伸出一只手:“在祠堂里找到的东西,我想我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给你们村带来了瘟疫。”手摊开,里面有两枚枯黄色的东西,每枚有朝天椒那么大,钩子似的弯着,中间是空心的,看上去薄而脆。
“这是什么?”青锁不解。
男人没有回答,因为他的注意力在那头尾随于他身后的黑豹身上。
那头黑豹似乎在草丛里嗅到了什么令它颇感兴趣的东西,全然没留意到男人的目光,只低头一边在身下的草丛中嗅着,一边用它前爪在草丛里快速地刨动。
刨着,刨着,青锁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她看到黑豹身下那片草丛里有一只手突然间直直朝上伸了出来。
女人的手,指尖被丹蔻染得鲜红,但指甲断裂,扭曲,呈现出一种像是要抓探什么的姿势,笔直僵硬地自黑豹身下的草丛中破土而出。紧跟着一颗头颅也从土里滚了出来,头发被黑豹咬在嘴里,一张油腻腻的脸一半裹着土,一半露在土外,白生生的,好像半只陶瓷罐。
这张脸看得青锁一声惨叫。腿一软扑的声跪倒在地,哭着朝它爬了过去:“贾……贾兰姐!”
十三
贾兰死了。
距离青锁逃进西山、昏迷,以及遇上那骷髅般的男人,不过两天一夜的时间。
而她致死的原因跟青锁的娘亲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脸上被某种利器扯开了碗大一块口子。
她竟带着这样可怕的伤一路跑上山,真不知她到底遭遇了怎样的变故。同样是跑进了这座山里,她却没有青锁那般运气,能活着被人救起,逃过一场死劫。看来她原本是想跑进山上祠堂的,但没等跑到,就因连日的雨冲垮了山泥,而被活埋进了成堆的泥浆中。
饶是贾兰平日再强壮,仍无法从那些泥浆中脱身,最终被埋得越来越深,直至窒息而死。
若不是黑豹敏锐地嗅出了她的尸臭,只怕此后再也无法发现她的尸体了。
想到这里,青锁不由跪在尸体旁失声痛哭,直到发现那骷髅般的男人独自一人站在尸体的另一头,对着尸体满是血迹和污泥的下半身看了许久时,才停下抽泣,皱紧了眉头朝他望了过去。
“先生在看什么?”她边问边靠近尸体,试图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那无礼的视线。却见他轻轻吸了口气,抬起头有些突兀地问了声:“贾岱祥贾老爷,可是依旧住在你们村?”
青锁点点头。
“他身子骨可好?”
青锁略一迟疑,摇摇头:“青锁不知。近两年来村里雨一直下个不停,贾老太爷几乎足不出户,所以不曾见过他。不过猜想,他身子骨可能不太好……”
“为什么这样猜想?”
“因为府里一直在找伺候他的丫环。年前找过一些,年后又找了一些。贾府家大业大,需要的丫环必然很多,但伺候他老人家的丫环总是不够,很奇怪。可能他的身子骨不太好,所以需要更多的人手去帮着伺候……”
“是么?”听她絮絮说着,男人掀开贾兰的裙摆朝里望了眼。
这举动让青锁的脸一下子转了色。她起身飞扑到男人面前,一把按住他的手厉声道:“先生这是做什么!死者为大,虽然贾兰姐不过是个低微的丫环,却也容不得被先生这样轻贱!”
“你怎知我在轻贱她?”他伸手轻轻一摆,青锁便如同飞似的朝后跌了出去。
在想继续质问的瞬间,青锁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到被男人撩起的裙摆下,贾兰那两条肥硕的大腿上全是血。一片片干枯如污泥般的血迹,团团积压在她的大腿边,这可怕的伤口令青锁不由一阵恶寒。
天啊……这丫环活着时究竟遇到了什么,不仅脸被伤成了这样,连大腿上的肉都被人割下那么大一块来。那凶手究竟是谁……或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完全不将人当作人,只当是一块屠夫砧板上的肉么?!
欲哭无泪地呆跪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时候,仿佛连天都感觉到了她胸口内的愤怒,闷闷滚起一阵雷鸣。
男人起身走到她身边,揭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轻轻盖到她身上,在一片细雨从头顶的云层中飘落时,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下雨了,我们先回去。”
快要到山洞口时,一场瓢泼大雨哗的声落了下来,铺天盖地,将满世界罩进了一片浓重的雨雾内。
隐隐透过雨雾,她见到洞口前站着很多人。
全都是村里的青壮男子,团团将洞门口围住。有几个在里头搜着什么,突然听见外头异样地安静了下来,于是莫名地退出来看。
看到青锁和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时,一张张脸登时就僵了起来。半晌,领头的那个一步上前,强作镇定恭敬道:“是阎先生么?”
十四
青锁认得这个人,他是村里首富贾岱祥贾大善人家里的大总管,贾成。当年青锁她爹刚离村没多久,他是头一个上门来给青锁说亲的,他说贾家老太爷看中了她,要接她过去享福。而那天烧青锁娘的尸体时,他也是头一个点火的,一边烧,一边朝她这里看。
意识到这点,青锁发觉自己的身体又开始抖了起来,于是朝边上男人那边缩了缩。
这是唯一一个知道她染了瘟疫,却依旧无所顾忌地同她离得很近的男人。
由始至终他一直没有吭声,静静站在青锁前边,很瘦,瘦瘦的身体却挺得笔直。风吹得他衣服飘飘地动,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把他吹起似的,可他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安静得像棵树。
“阎先生?”于是贾成又道,一边偷眼朝这男人打量了一番,“鄙姓贾,贾岱祥贾老太爷的总管。老太爷听说您最近来西山游历,所以特意命在下前来接应。”
“贾老爷么?”终于听见那男人嘴里吐出一句话,周围人似乎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因为他声音是那么温润,远不似他目光那般清冷,“他近来可好?”
“托先生的福,老太爷身体安康。”
“既然身体安康,贾老爷那边,请恕在下就不去了吧。”说着话,他自顾着朝洞里走了进去,青锁紧随其后,眼角边目光闪烁。那些人一见到她的靠近便迅速后退,好似见到了毒蛇猛兽。
青锁看到了他们手里的棍子和刀,于是跟得更紧了一些。直到进洞,迅速缩在了角落最里边。阎先生朝她看了一眼,目光闪烁在那双黑洞洞的眼眶里,读不出一丝神情。
“先生这是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赔着笑,贾成跟了进来,站在洞的上风口,小心翼翼同青锁保持着一段看似安全的距离,“老太爷同我们交代,务必要将先生请到府中,您是他的故交,多年不见,他想念先生得紧。”
“想我?”目光在洞里慢慢扫视一圈,阎先生站在石墩边,信手拾起地上一只打翻了的木盒。盒子是从他放在洞中的行囊里翻出的,里头是些黑黑红红的东西,像野草,又似乎是些泥土似的粉末。他蹲下身把它们收拢进了盒内,然后对青锁点了下头,“你过来。”
青锁犹豫了一下,见他始终望着自己,不得不慢吞吞走了过去。
“我回来前,你给我保管着这些东西,好么?”将那只盒子送到青锁手里,阎先生对她道。
“你去哪里?”青锁警惕地问。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这男人离开她身边,她将会得到的结果,所以她用力抓住男人那只冰冷的手,死不放松。
“我很快就回来。”男人的话音让人平静,可这对青锁并不管用。于是男人站起身,不管青锁如何死命地抓着他的手不放。他不知道用了什么的方式,在青锁手腕上轻轻一搭。
她的手不由自主松了开来,而他随即转过身,对着贾成道:“我们出去说。”
贾成自然求之不得。迅速退出洞外,阎先生亦跟了出去。到洞口伸手一推,影子般牢牢跟在他身后的青锁一屁股便跌进了洞里。她想爬起来,可是身体的气力已用到极限,挣扎了几下仍坐在地上,眼看那男人手一伸,从衣袋里抽出只纸包,撕开了朝着洞口处轻轻一撒,一片红雾自袋中飞腾而出,随即一条猩红色的线便出现在了那个地方。
“先生,您这是……”贾成见状不解。
可巧一只山雀穿过雨幕从低空掠过。
许是没见过那么多的人,它一阵慌乱,没头没脑便朝着洞里飞进去,谁想还没飞过那条红线,它突然间凌空一阵抽搐,随即直跌而下,两腿硬挺着不再动弹。
“先生这是?!”顿时周围所有人全都迅速退开,惶惶然看着那道线。而青锁根本是傻了,张大了嘴在地上一动不动,呆呆看着那条线,那只死鸟,还有那个站在线和死鸟不远处的骷髅般的男人。
“这叫一线红烟落。”片刻转过身径自朝魍魉道外走,阎先生淡声道,“由八种剧毒的草药研成粉,染以朱砂制成。平素毒性被朱砂所包裹,一经抖散于空气之中,一步之内无论鸟兽,近之即死。”
“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贾总管,我同你去探望你家老太爷,恐怕要花些时候。那孩子在我这里做客,偏巧身上有些疾病,我怕她趁我不在四处玩耍着了风寒,所以,需要有东西束她一束。”
“是么……”贾成讪笑,一边回头朝洞里看了一眼。
洞里那女孩脸色似乎不再像之前那么苍白,退得远远的,安静地坐在洞里的石墩上,小心翼翼抱着手里的木盒。
十五
连日的咳嗽让贾岱祥有些烦躁。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生过病了,几乎已经忘了生病是种什么样的滋味,所以他能在这样的年纪里过着随心所欲的日子,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体。
五十年前那男人曾说过,用了他的药后,贾岱祥可以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那个叫做阎先生的神医说的。
可是最近贾岱祥却病了。胸口里总有一口痰憋着吐不出来,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压得人难受,难受得想把胸腔挖出来。甚至连那些药都没有用了,他睁开眼看着屋子里的女人,那些像羔羊般肥美娇嫩的女人,身体突然一阵刺痛,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是第几次了!
他用力丢开手里的烟杆,这东西呛得他咳嗽得更加厉害。边上丫环见状急急忙忙把烟杆拾了起来,讨好地交到他手里。
他身体更痛了,一把抓住她长长的头发,狠狠地搓揉,撕扯,听着她低声哭叫着求饶,却叫他痛得越发厉害。于是他在那柔软的身子上用力地抓,狠狠地抓……他疼,所以他要让她们更加疼,这些柔软的羔羊……她开始尖叫,越叫越响,继而越来越弱,身上的血像花似的绽放出来,满身地绽放,她从尖叫变成了抽泣,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