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泰笑道:“扯什么呢。因为墓主也知道这甬道乃是个破绽,所以会布下种种机关。太史公《史记》中便说始皇帝建陵时,‘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他顿了顿,心知曹官保听不懂这句,便道,“就是说,让工匠造了很多弓弩机关,若是有人掘进去,弓弩马上就射出来。平章墓虽然比不上始皇陵,但设些机关也是寻常之事。我猜,这机关便是那翁仲。”
曹官保一怔,问道:“那石头人这么重,怎么弄成机关?”
张泰从桌上拿过那个装豆腐果的空盆子,悬空端在桌边说道:“你就当这盆子是翁仲,桌肚是通入墓中的甬道。你是个盗墓的,找到了这儿。”他说道,另一手指了指桌肚,说道,“自是大喜过望,一路掘进去,到了这儿便马上就要进入墓中了。正在开门的时候,喀嚓,天崩地裂,触动机关,翁仲直直落下来,将这甬道堵死。”
盆子从张泰手中落下,不过没等落到地上,张泰另一只手已一把接住。曹官保看着这盆子,仿佛那真是一个巨大的石人。他道:“真有这种事?”
“翁仲不翼而飞,无非两种可能。”张泰将盆子放回桌上,“一种就是你说的,被人搬走了,另一种便是这种。但从留下一个底座来看,这种才更有可能。你只消叫人将那底座翻起来,往下掘。我想,用不着掘下去多少,便可以看到那翁仲埋在土里了。”
曹官保叫了起来:“对啊,还有这底座!你怎么解释又冒出个底座?”
“因为这底座并不是翁仲的底座,而是从旁边搬来的。”
“搬来?”
“边上不是还有一座没人料理的古墓,墓道里的石人石马大多破碎了么?那些盗墓的多半是仍不死心,所以从边上抬了一块底座过来,翻了个面搁回原位,因此你看上去表面就很光滑了。翁仲没什么样式,那底座本来就大多埋在土里,四四方方一块,谁也不会去注意那是不是原来的底座。这样一来,旁人只以为出了件怪事,没想到这墓被人盗过了。他们弄这个玄虚,为的就是等风声过去再来动手。这是几天前的事了?”
曹官保扳了扳手指道:“有三天了。”
“那这两天他们多半要动手了。你只要晚上带人去平章墓守着,多半便能逮个正着。”
曹官保抓了抓头皮,仍有些狐疑地道:“真有这事么?这也太折腾了吧。盗个墓要花费这么大力气。”
张泰道:“一饮一啄,皆有因果。当所有的可能只剩下一个,就算再奇怪,也是事实。不过到底是不是属实,还要去现场验证,这便是你这位捕役大人的事了。”
曹官保咬了咬牙,发狠道:“好!那底座虽然沉,顶多也就千来斤,我叫几个兄弟一块儿去翻过来看看。泰哥,如果真逮着盗墓的,明天我请你吃饭!”
张泰笑了笑道:“得了吧,你这铁公鸡要请客,只怕是去敲诈饭铺一顿。这种伤阴德的事我不让你干,你给我拿这本书过来便是谢礼了。再说,是不是这样,还得靠你去实地验证。”
“那,泰哥,我马上就去,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曹官保说罢,逃也似的下了楼。等他一走,高纫兰从门口探出头来道:“泰哥,表哥走了?”
“嗯,走了。”
高纫兰这才走了过来,说道:“泰哥,表哥又来找你做什么?他这人最坏,你别理他。泰哥,你都吃完了啊?还要不要?我去看看下面还有没有。”
她说得很是自然,似乎全然忘了一盆豆腐果一大半是她自己吃掉的。张泰道:“不用了……”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下面高金贵如雷灌耳的声音响了起来:“阿兰,快下来帮忙!”定然是店里有人来买东西,高金贵夫妇两个忙不过来,让女儿下去帮忙。
楼下还是很吵,不时传来客人嫌豆腐干了湿了之类的话,以及高金贵委屈万分地辩解。但一坐下来,让呼吸一出一入,这些喧嚣仿佛就渐渐地远了,轻了,再也听不到了。
这样的安宁日子,到底能有多久呢?张泰想着。只是多想也无益,现在能有一分安宁,就得过且过,享受眼下吧。他正想着,伸手拿过曹官保带来的那本书。这是个手抄本,封皮上写了几个笔酣墨饱的柳体字:《夷亭志》。这本方志并非官修,乃是几十年前一个衙门里的师爷所撰,也一直没有刻板印行过,就收在长洲县县衙的库房里。因为一直没有人翻过,虽然几十年了,看上去仍然很新。曹官保是受张泰所托,去长洲县里借出来的。张泰慢慢地翻着,才看了几页,不觉有点失望。
作者自称是“夷亭邵平甫”,乃是本乡人,照理应该写出一本很详实的方志来。但这邵平甫显然不是个做学问的人,给自己这本书取名《夷亭志》,却大违方志体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收了许多荒诞不经的道听途说。张泰让曹官保借出此书来,本来是想查询靖难时的一件异事,但看着满纸不是溺鬼寻替代,就是九头鸟过境之类,怪不得官府也没把这书当一回事。若真把这本《夷亭志》印出来当成方志,大概会被有识之士笑掉大牙。
那件事,看来还没那么容易查。大体翻了一遍后,张泰暗暗叹了口气。这本《夷亭志》,看来该叫《夷亭异闻录》,只能当成消闲说部来看。
张泰闲来无事,在街上走了一圈,在乙未亭上又坐了一阵。现在天尚不算很热,纳凉的人也不多,乙未亭上只有五六个人坐着,其中一个老者抱了面琵琶正在弹,边上的则拿了壶茶边喝边听。这老者正在唱评弹,唱的乃是一段《双渐赶苏卿》。吴门之人说话软糯无比,那老者虽然瘦小枯干,声音倒是清甜润泽。张泰在一边听了一阵,倒颇有兴味,索性拣个地方坐下多听了一阵。只是唱评弹的老者并不是跑码头的艺人,全然是因为兴趣,唱了一段后拍了拍腿,抱怨道:“蚊子真凶,把我的腿咬得跟赤豆粽子一样了。”
他嫌蚊子咬,不再唱了,张泰坐着也没味,便往回走。回到高家豆腐坊,正值戌时。现在已是初夏,戌时的天尚未全黑下来。豆腐坊里正在收拾,高金贵抱着块早上卸下来的门板正待装上去,见张泰回来,招呼道:“小舍,回来了?”
“小舍”即是“小舍人”的简称。舍人本是对贵显子弟的称呼,不过后来就成了对年轻男子的尊称。张泰点了点头道:“回来了。高老板上门板了啊?”
高金贵道:“一天的生意经都做完了。小舍你要净面么?灶上还有热水,我让纫兰拿铜吊子给你倒一盆。”张泰是个很安静的房客,给房钱也痛快,高金贵虽然小气,不过热水本来就是搁灶上借着灶膛里的余火热起来的,不用掉也只会白白冷掉,这个人性落得做。
净完了面,张泰点着了桌上的油灯。本想再看看书的,不过今天因为在乙未亭听那老者唱评弹,回来得有点晚,也没心思再看,翻了几页便下了蚊帐睡去。
江南有句俗语叫“吃了端午粽,还要冻三冻”。五月间的夜晚不凉不热,睡得很是舒服,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大亮。醒来后,高纫兰端来了早点,却是端午节还没吃完的粽子。吴地粽子有甜有咸,甜粽子要便宜,高金贵给张泰准备的也就是一个赤豆粽子。剥开粽子,看着上面一颗颗赤豆,张泰想起昨晚在乙未亭听到的那句话。曹官保在平章墓边埋伏了一晚,一张大脸多半也要被蚊子咬得跟赤豆粽子一样了。只怕,他马上就要来炫耀捉到盗墓贼的事了吧?
只是张泰这一点却料错了。这天到了吃午饭,仍然没见到曹官保的身影。看来,那伙盗墓贼多半觉得风头还没过,不过张泰知道,这伙盗墓贼能够摆开这么大阵仗,绝对不是畏头缩尾的人。今天已是第四天了,他们多半就要继续动手。只要曹官保不怕蚊子咬,连守个几晚,这份功劳唾手可得。
吃过了午饭,张泰小睡了一阵,醒过来,买豆腐的人少了,倒挺安静。他坐到案前拿起那本《夷亭志》翻了起来。当奇闻佚事读,这本书也写得太枯燥了。看了几段,正觉得乏味,刚要放下,突然眼中闪过“平章墓”三字。这里也记了平章墓的事?他精神为之一振,拿起书来细细读来。
刚读了两句,便知这一段果然说的就是那平章墓。文中说,前朝至正十六年,太祖命中山王征张士诚,与张士诚之弟张士德交上了手。张士德号称东南第一名将,中山王屡战不胜,也很畏惧他。正在无计可施之时,突然有细作禀报,说张士德率亲兵轻身而出,至唯亭一带。中山王大喜过望,就在唯亭的平章墓一带设下伏兵。当时平章墓一带只是个小木器厂,兵荒马乱,早已废弃,张士德也不知到这儿来做什么,结果一头撞入埋伏。只是张士德果然了得,虽然寡不敌众,却仍能与中山王交战。这一战打得极其惨烈。双方都用上了火器,“烟焰张天,日中伸指不可辨”,当时东瓯王在中山王麾下为前锋,虽然力战,却有不支之势。正在这时,突然天降霹雳,张士德坠马受伤,东瓯王这才突破敌阵,生擒张士德。此役中,东瓯王手下大将史仲清作战最力,冲在最前,于此役阵亡。战后,太祖追封史仲清为平章政事,将阵殁之处赐其为墓地,从此此处就被称为平章墓。
平章政事乃是金元时所设官职,国朝初年因袭,后来就取消了。张泰读完这段,才知道那史平章名叫史仲清,原来也是本朝人。而当时发生过这样一场惨烈的大战,怪不得平章墓边那座古墓的石人石马大多破碎不堪。只不过至正十六年到现在已有近两百年了,史家若不是出了个史御史,现在准也已经败落,比那座古墓好不了多少。
张泰翻过了一页,下一条是说乙未亭溺鬼求替代之事,很是不经。刚看了两行,他心头突然一凛,忽地又翻了回来。
错了!都错了!
张泰想着。昨天,自己对曹官保说这是一起盗墓案,只要守在那儿,定能捉到盗墓贼,立下一功。然而这个猜测是建立在平章墓是史平章生建营造的基础上的,可平章墓却是史仲清战死后由太祖皇帝赐葬,那么根本不存在预留甬道的事。也就是说,自己所做的一系列猜测全是站不住脚的!
张泰只觉背心里一阵阴寒。那座翁仲确实不见了,也应该是陷入了地底。如果这并不是一起盗墓案的话,那一定有着其他的原因。这件事涉及到的,定然不是普通的盗墓者。曹官保如果和他们撞个正着,只怕连性命都要保不住。张泰仿佛嗅到了一股危险的血腥气,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刚站起身,却听见下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敢问,你是曹官保的姨父么?”
声音很随和,但楼下的高金贵却有点头皮发麻。来的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穿了一身捕役的制服,腰间缠着法绳,还别了块腰牌。他道:“是……是啊,爷台有什么事么?”
那捕役倒很随和,拱拱手道:“曹官保昨晚突发急症,请你们快去看看吧。”
高金贵听到不是自己的事,暗暗松了口气,叫道:“纫兰,你……”正想让高纫兰去看看表哥,张泰忽地从楼上冲了下来道:“官保生病了?我去吧。”
高金贵见张泰要去,不由一愣。那捕役只要带一个曹官保的亲属去就成了,管是什么人,向张泰一拱手道:“那先生随我来吧。”
但张泰一走居然一直不回来。张泰平时都很少出门,今天大概为了看望曹官保,忘了回来了。
高金贵嘀咕道:“晚来点也好。呆会儿剩点饭菜给他,反正是他自己不来,不能怪我。”
就在高家吃晚饭的时候,一辆大车驶出了唯亭镇,沿着大路向北而去。
这是一辆相当大的马车,若是白天,定然很招人注意。不过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赶车的是个少年人。这少年身材甚高,长相很是文秀,实在不似个车夫,但驾车时手法轻灵熟练,十足是个此道斫轮老手。正赶着车,后面车厢里突然响起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行师,你还是太心软了。”
这名叫行师的少年迟疑了一下,小声道:“罗大人,弟子今日查探明白,昨晚那捕役并无同伴,他的同僚全都不知他昨晚的踪迹,因此行师才留了他一条命。”
那罗大人没有说话。昨晚,本来他也觉得神不知鬼不觉,那些捕快明明已经不再留意平章墓了,谁知突然又有一个身着捕役制服的人跳将出来。当时连他都吓一大跳,只道此人定然本领高强无比,谁知徒弟徐行师一动手,那人却根本不是对手。后来徐行师制住了那人,将他送到衙门外,当地六扇门的捕役分明也是认得他的,罗大人才明白那个叫曹官保的人是如假包换的捕役,而且只是新入行的捕役。
一个小小的六扇门捕役,居然也看透了自己的行踪,罗大人有些意外。如果那人本领好一点,他都有心将这个曹官保带回去做手下了。只是徐行师与他一动手,罗大人登时失去了兴趣。这曹官保眼光虽利,本领却僵,徐行师只怕不用动手,只用两脚都能轻而易举地制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