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答声。我回过头,宁嘉脸色苍白瘫在座椅上,肩膀处一大块暗红色。
她中枪了。
eleven
我不得不又回到柳州路宁家的小平房,半路上去24小时药房买了手术刀、纱布、抗生素等,还在便利店买一瓶白酒、一包蜡烛。
去医院的话,医生看见枪伤会报警,只能自己治。我家里恐怕也不安全,想来想去,还是宁家比较合适,他们应该想不到我们会重新返回被绑架的地方。
“你喝点酒。”
我打开酒瓶,递给宁嘉。宁嘉接过,仰头喝了两大口,吞下止痛片和抗生素,然后转过身,趴在床上。
我剪开衣服,露出鲜血淋漓的后背,上面有一个小洞眼。我安装好手术刀,先用酒精擦干净,再放到蜡烛上烧一会儿,说:“要开始了,你忍着点儿。”
锋利的刀刃切开肌肉,鲜血一下子渗出来,我扒开伤口,将镊子插进去寻找弹头。宁嘉脸埋在枕头里,浑身绷得紧紧地。镊子不可避免地刮擦在伤口深处的血肉上,每次都引起她整个肩背的一阵痉挛。我几乎要手软。
终于,在四公分深的地方探到了一粒硬东西,我用力夹住,一下子提起镊子。紧接着往伤口处倒上两小瓶云南白药,用酒精棉球擦掉四周的血迹,包扎上纱布。整个过程宁嘉一声不吭。
“好了,安心睡一觉。明天早上看发不发烧,不行送你去医院。”
宁嘉从枕头里转过脸,微弱地说:“不……不去医院,肖军在找我们……”
她看上去虚弱极了,一丁点力气都没有。我十分担心,问:“你怎么样,疼得厉害吗?我去买麻醉药。”
麻醉针剂需要大夫开处方,否则只能强抢,刚才我怕惹事,没敢买。
“不要紧……你打开电视。”
墙角柜子上有一台老式电视机,我搬到床对面,放椅子上,打开,用遥控器挨个儿换台。
“你想看什么?”
“嗯……这个。”
电视里放的是一部韩剧,俊男美女,说着些白开水台词,人物关系狗血,情节进展缓慢像蜗牛。我看半天,才明白男主角是外星人,活了四百多岁。
但宁嘉津津有味,注意力被有效分散:“第十六集啦,上一集漏看……金欧巴真帅……”
“帅吗,我看是娘炮。”
“切,你懂个屁,现在就流行花样美男,你这样装酷的已经不……不,咳咳……”
宁嘉一口气说太多,咳嗽起来,我笑道:“好,好,你别急,金欧巴最帅,我奥特了还不行吗?”
宁嘉翻一个白眼,正要开口,隔壁突然有个男人扯嗓子叫唤:“看电视的小声点儿,这都几点钟!”
我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在深夜的寂静中震耳欲聋。然后与宁嘉互相对视,一齐笑起来。
“算啦,关上吧,我不想看了。”宁嘉温柔地轻声说。
她闭上眼睛,不再出声,过了一会儿,渐渐昏睡过去。
我拉开被子,她后背上的纱布只在中间殷红一小块,显示血已经止住。我稍微放下担忧,小心把被子掖好。她两臂紧贴身体俯卧着,裹在被子中,像一个蚕蛹。她的脸侧压在枕头上,苍白中透出病态的红,眉头痛苦地蹙起,一缕头发被汗水浸湿耷拉下粘在眼皮和鼻梁边。
我伸手为她撩起头发,然后,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颊。
twelve
肖军的沃尔沃在前面行驶,我开着租来的桑塔纳,隔五六辆车,悄悄尾随。在我的座椅垫子下放有一把五四手枪,我要解决这个麻烦。
在东海市黑道上,肖军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这不仅因为他本人心狠手辣,更在于背后有一个牛逼的老板。
朱润厚是金润投资公司的老总,身家少说几十亿。早先,他是某银行东海市分行的行长,由于牵扯到官场争斗中,贪污受贿的老底被对手翻出来,不得不辞去公职。之后他下海做起了生意,仍是老本行,投资融资。凭借多年攒下的人脉,搞得风生水起。
金润投资公司实际上是一家地下钱庄,干这种买卖,少不了要欺男霸女杀人放火,所以,朱润厚还开有许多酒楼、夜总会和洗浴中心,养着一大批小混混。他算得上黑白两道通吃,在东海市横着走,没人敢惹。
肖军是朱润厚手下的头号打手,排场也很大。他每天带领几个小弟到处转,白天人模狗样地到中银国际大厦上班,晚上去各夜场巡视,很少有落单的时候。我跟踪三天,才在今天下午看见他一个人从写字楼出来。
沃尔沃驶上长江路,这条路上大部分是酒吧,夜里才开张,白天很安静,行人也稀少。肖军在一间肯德基门口停下车,走了进去。
等待二十分钟,他没有出来。
现在是四点半,再过一会儿,下班的人就要多起来,而且肖军吃完饭,说不定会召来弟兄们。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见快餐店里几乎没有人,正是动手的好机会。
我从垫子下拿出枪,揣进裤兜,下车走向肯德基。
推开大门,一眼就看见肖军坐在双人椅上,正高兴地笑。差不多同时,他也瞧见了我,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我右手插在裤兜里,握紧枪,走过去。肖军的目光落在上面,显出一丝恐慌。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当走到肖军座位旁时,才发现他对面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埋头舔冰激凌。
是肖军的儿子?好像没听说他结过婚。私生子?
一瞬间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我稍微停顿一下,继续往前走,来到柜台前。
“先生,请问您想点什么?”
“一个甜筒。”
我松开枪,拿出钱包付账,接过甜筒,握着向外走。小男孩恰好抬起头来,一边看我一边舔嘴唇笑。他的脸腮上满是巧克力和草莓酱,面前放着两个冰激凌杯,一个已吃光,一个半满。
肖军紧张地盯着我,身体微微弓起,随时准备扑上来。
我对小男孩举起甜筒,伸舌头舔一圈,然后眨眨眼,做个鬼脸。小男孩咯咯笑起来,我径直走过去,出门。
我父亲是打渔的,常带我上船玩,六岁那年,在修马达时,一个压舱的箱子掉下来,砸中他的脑袋。他倒在我脚边,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脸,鲜血和脑浆满地,我一辈子忘不掉那个画面。
thirteen
离开肯德基后,我立刻赶往罗温婉上班的地方。肖军有了警觉,再想对付他不容易,得赶紧把钻石项链找回来,然后带宁嘉去外地躲一阵子。
罗温婉的家离公司只有几百米,平时她都是走着上下班,从遵义路口向北拐,经过一段僻静的小马路。
我把车停在路边,等候目标。
六点十分,罗温婉身穿套裙,手提公文包,在路口出现。她丝毫不留意地走过桑塔纳,我推开车门,几步追上去,圈胳膊勒住她的脖子。
“别出声,跟我走。”我挥舞手枪在她眼前晃了晃。
罗温婉吓呆住,就在这一刹那,空气中爆出一声闷响。她身体猛然一震,连我也感觉到很强的冲力,随即,她胸前白衬衣上绽开鲜血。
我抬头望去,前方路口有一辆三菱面包车正在起步,缓缓滑过。
罗温婉的身体瘫软下去,她看着自己胸口的伤,恐惧哭喊:“不要杀我,我给你钻石……”
“项链在哪儿?”
“……求求你……送我去医院……”
罗温婉急速喘气,说不出话来,生命迅速流失。钻石果然是她偷的,不过,她已不可能说出下落,看伤势基本上没救了。
我放下她,掰开手指拽下公文包,跑回车子上。路边有几个行人朝这边张望,等他们发现尸体,铁定会以为是我杀的。我急忙发动汽车,向前驶去。到了路口右拐,面包车已不见踪影。
之前曾两次遇到过三菱面包车,一次是偷吴利斌的钥匙后从海岸大酒店出来,肖军开着;另一次是行窃失败,逃离时在对面超市停车场出现。
这三次是同一辆车吗?里面都坐着肖军?
肖军平时的座驾是沃尔沃,换开面包车,一定想隐瞒行踪。我又回忆起,在拉面店寻衅时,肖军说有人看见我与蓝波在一起,可明明是他亲自撞上的。他是随口一说,还是故意不让两名小弟知道那晚的遭遇?
虽说很久不混江湖,但以前的老关系仍然能用一用。我拨通一位朋友的电话,请他查车牌号DH—569023,第一次遇见三菱面包车时,我暗记下来。
对方很快回电,说车管所数据库中没这个号码,是假的。
这么说来,肖军的确在干一票买卖,非常秘密,连身边的小弟也要瞒过。那与蓝波的欠债无关,会是什么呢?钻石项链?
我一只手控制方向盘,一只手打开旁边座位上的公文包。里面露出笔记本电脑和手机,让我心里多少有了些底。破坏监控设备的线路,罗温婉应该干不了,另有同谋帮忙,希望从电脑手机中能找到线索。
fourteen
拉面店的门虚掩着,但没点灯。最近多事,我在门口贴通知休息一礼拜,放了帮厨的假。是谁在里面?
我戒备地推开门,一个男人坐在黑暗中,是肖军。
我俩沉默地对视。
“来一碗大份牛肉面,加肉。”肖军说道。
我走到后面厨房,打开灯,点火烧开水。冰箱里还剩小半块酱牛肉,我把它全切成片。十分钟后,面条煮好,我捞进碗中,加上牛肉,端着放到肖军的面前。
肖军拿起醋瓶,往汤里倒少许,又加一些辣椒酱,拌了拌,夹起面条开吃。
“味道不错,很久没吃这么地道的牛肉拉面,”他称赞道,“牛肉也酱得好。以前穷的时候,我每天都吃三块五一碗的面,里面只有两小片肉,手指头大。我想,等有钱了,一定要让老板多放肉。”
我站在桌子对面,没答话。
“那天在夜总会,是我故意让张斌去挑事的。因为你是道上有名的狠角色,我要想出头,就必须踩着你上。那会儿我找不到工作,钱都花光了,欠着好几个月房租,每天只能在楼下小店吃一碗牛肉面,还是赊的。我得找一条财路,把你干倒,我就能打出名头,就会有老板请我做事。”
肖军大口吃面,呼噜噜喝汤,同时自顾自讲话。
“张斌是我最要好的兄弟。他被你戳死了。我发誓要报仇,等你从监狱出来第一天,就送你进火葬场。可前几天晚上,在海岸大酒店遇见你,才重新想起这码事儿。我早就忘记。好像宁嘉也在车里面,她是宁恒的妹妹吧?对了,当时打架的有五个人,刘卫兵三年前被人打断腿,从十七楼丢下去,也死了。现在只剩下你和我。呵呵,江湖,就是这样子。”
我还是不说话。
肖军喝下最后一口汤,碗里干干净净。他放下碗筷,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放到桌子上。
“这两年我混得不错,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不过有时候也会出事,去外面躲一躲。韩国是个好地方,在那里躲事时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受到他很多照顾。如果你有机会去旅游,帮我问候一下,好吗?”
肖军抬起头,目光锋利地逼视我,他伸出一根手指,压在那张写有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条上,慢慢推到我身前。然后,他站起来,摇摇晃晃朝外走。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当他走到门口时,说:“大碗牛肉面十块,加肉五块,一共十五,谢谢。”
肖军站住,回过身,笑着掏钱包付账。他拿出十五块,想了想,又说道:“上次三碗面没给钱,还有三个碎碗,每个算两块五。”
他认真地一张张数出五十二块五毛,码整齐,放到门边的桌子上。
“我们两清了。”
fifteen
坐在昏暗的拉面店里,我打开罗温婉的手机,查找通讯记录。3月23日,我派拐子去她家里捣乱,下午六点二十八分,也就是她刚回家不久,拨打了一个186开头的号码。对方应该就是同伙,罗温婉告诉他被人闯入的情况。
186号码在电话簿中没保存,并且从通讯记录看到,它最早通话在大半个月前,相当频繁。3月19号十一点多,有两次外拨——差不多正是蔡若文离开房间去宴会厅的时间;下午四点多,又有一次打进。很明显,这个号码是专用来联系偷窃项链的。
从24号之后,就再也没电话了,可能那同伙已知道罗温婉被我盯上,不敢继续联系。
我又拿过笔记本电脑。对电脑我不怎么在行,只会基本操作,先把所有文件夹看一遍,没找到有价值的东西;接着打开浏览器,翻查历史记录。很快,出现了浏览房屋中介网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