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放飞孔明灯,耶律兀突约摸时间差不多,便砸碎窗户,吹响竹哨,然后躺在床上,把匕首插进咽喉——那是用来表演魔术的玩意儿,刀刃能缩进去,看上去像真的一样。
楚江锋听见哨声,带小猴子前来打开门,大叫“丘神绩被杀”。小猴子不认识真人,只见过典狱长亲自把“丘神绩”送进牢房,自然不疑。随即,两人返回院门口,招呼其他人搜索院子。耶律兀突趁机将丘神绩的无头碎尸摆放在床上,当守卫们搜索到屋后时,他跑出院子,按平面图找到杂物间,那里事先已准备好一套军服。
搜索完院子,发现“丘神绩”的人头失踪,楚江锋故作惊诧,命令手下留在原地,自己去通知刑部的值班官员。他与换上军服的耶律兀突会合,大摇大摆走到大门口。刑部值班员和右鹰扬卫的士兵不认识耶律兀突,后者顺利离开,到街上叫来巡逻队后没再返回归化堂。
至此,完美的偷天换日之计完成。
在外人看来,丘神绩铁板钉钉是在归化堂内被杀的,抛开小猴子等人证不说,那些碎尸也证明了这一点。尽管没有头,身体上仍有许多特征,经丘神绩的亲近人辨认,确实为他本人。
同时,动机也堂堂正正——仇家复仇,侠客行侠。贺夫人与丘神绩的恩怨众所周知,郭元振侠名声震九州,很明显,是寡妇冤深似海,大侠一怒冲冠,做下了此事。另一方面,莫家班原本系博州人,被丘神绩屠城弄得家破人亡,流落至洛阳。如果有心人调查底细,更可当佐证为案情添上重重一笔。
这样一来,朝廷抓不住周兴的把柄,丘神绩的亲信也不至于埋怨,三方可相安无事。
唯一需要处理的小尾巴是耶律兀突,他早晚会得知被骗。那夜,余观塘到事先约好的地点与耶律兀突会面,在饮水中下药迷昏他,割下首级,第二天利用职务之便将尸体运送至北城外邙山。随后,他又欺骗两名契丹亲随,说王子已安全出城,郭大侠带你们去会面。在城门口,郭元振身穿胡服、围巾遮脸,故意闹事逃跑,旁人皆以为他就是耶律兀突。
到了邙山中放置耶律兀突尸体的山谷,郭元振突袭,杀死契丹人。余观塘与其他士兵走散,假装杀死了两人,带尸体返回。
“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不想被田都尉慧眼识破,天意乎!人力哉!”余观塘哀叹不已。
大堂上鸦雀无声,人人各怀心思,不说话,也不看旁人。周兴呆坐半晌,蓦然跳起来大吼:“一派胡言,你们勾结起来陷害我……我要去面见太后!”
他迫不及待往门口冲,魏元忠喝道:“拦住他!”衙役上前挡住去路。
“不瞒周侍郎,今天上午太后已召见了我等三人,命彻查你与丘神绩合谋贪污、枉法及造反案。”魏元忠控制住得意心情,不动声色说道。
周兴将目光投向狐朋狗友来俊臣,来俊臣仰头看天,沉默不语。
田小翠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周兴面前,对旁边燃烧的铁瓮摆了个请的手势,笑吟吟说:“请君入瓮吧。”
周兴绝望,身体彻底瘫软下去,颤抖着嘴唇语音几不可闻:“我……我认罪……”
十七偷天计
酥桂斋的糕点享有盛誉,洛阳城市民走亲访友,总喜欢买几盒当手信。因此在年节前后,生意特别兴隆,叶朗排了好长队,才买到一盒杏仁酥一包桂花糖。他提着点心以及一罐熬好的祛风寒药汤,来到紧邻天津桥广场东侧的惠训坊,一户人家门前。
看看左右无人,他翻墙跳进院子,走至窗户下轻声说道:“莫老板,小可叶朗,元宵节晚上有幸见识到偷天神技,不胜钦佩。特来拜会,聆听赐教。”
屋子里静悄悄,门窗紧闭。
“莫老板何以拒人千里之外,在下并无恶意。莫非要我大叫才肯相见?”
稍过片刻,正屋的门开启,一名年轻姑娘手提短剑出现,正是莫二十七的女儿莫愁。
叶朗走上前,莫愁挡住门口不让路,怒气冲冲地瞪视。
“莫姑娘,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听说令弟感染风寒,故此买了些药,请他即刻服用,莫耽误病情。”叶朗举起瓷罐晃了晃,笑嘻嘻说。
屋子里传出沙哑的声音:“莫愁,请叶公子进来。”
莫愁不情愿地退后,叶朗进屋,只见莫二十七和妇人坐在火炕前,面带愁容;那个偷蟠桃的小男孩躺在炕上,不像当日一般活泼,病怏怏无精打采。
“我知道你们不敢找大夫看病,在屋子熬药散发气味又会引起邻居怀疑,所以弄好了成药带来,趁热喝吧。”
叶朗将裹着棉套的药罐递与妇人,妇人扭头看丈夫,后者点了点头,她才接过药罐,给小男孩喂食。
众人一时无话。待小男孩吃完药,又昏沉睡去,莫二十七问:“叶公子,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这倒不难,你们不可能飞上天,唯一能逃走的路径,就是洛河。”
大半月前,莫家班在广场上布置舞台,洛水还没有上冻。他们做了两个五尺深密封大木桶,放入岸边的河水中,一个在天津桥下,另一个位于下游不远处。两个桶都用楔子固定好,使桶口仅比河面低少许。同时,还在水下更深的地方拉扯一条绳索,连接两个木桶。数日后河水结冰,木桶被冻结在冰中,但桶内部是空的。
郭元振在东彩楼上演戏,吸引观众的目光,莫家班等人趁机从帐篷里的地道潜入幕布后,砸开木桶上方薄薄的冰面和桶盖,进入桶内。随后郭元振也来了,五人会齐,敲碎桶底的木板。根据往年经验,洛河结冰约三四尺厚,桶下面依然是河水。于是大家沿绳索攀爬至下游的木桶,在那里,余观塘已做好准备。他同样敲碎桶底,把人接应上来。
这时候在表演现场,贺夫人帮忙掩盖痕迹。紧贴土台子后壁,放有数箱雪,广场上的观众们看不到。贺夫人将雪倾倒至木桶留下的洞口,覆盖,黑夜中与四周无异。等到第二天叶朗下河时,洞口已结成厚冰,全无破绽。衙役曾用铁镐刨冰,如果多花些力气,或许能发现冰层中残留的桶壁。但无所谓,反正人已经逃走了。
由于水中无法呼吸,莫家班的潜水距离不会很长,最多二十丈。叶朗站在天津桥上观察,发现紧邻的惠训坊北墙临靠河岸,恰巧能遮挡住来自广场的视线。可判断,那里十之八九为莫家班出水的地点。
他到坊中打探,有居民记得,正月十四夜里几个湿淋淋的人曾路过。
接下来的问题是,莫家班和郭元振最终到哪里落脚了?城门口盘查严密,郭元振武功高强,或许能自由出入;而莫二十七是驼背特征明显,难以混出去。
叶朗心想,他们从河里出来,浑身浸湿不方便赶路,搞不好会就近在惠训坊落脚,等待时机。并且,大冬天在冰河里游泳,难保不感冒。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去坊内药铺询问,结果运气很好,掌柜说前两天有人来抓祛寒药,但没有大夫开的药方,他拒绝没卖。
确定下人在惠训坊内,就好找了,最安全的,莫过于躲入主人回乡下过年的空房子。
“事实确如叶公子所说,佩服,”莫二十七老实承认,“唯有一点小差异,我们另做了一个小木桶,贱内和犬子呆在里面,潜水时可呼吸得长一些,并保暖。可还是没抵御住寒气,唉,事先考虑不周,应提前准备好感冒药。”
“这世上岂有完美无缺的手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叶朗道。
莫二十七苦笑,疑惑问:“以前咱们见过面吗,敝人记不起来。今日叶公子造访,有何贵干?”
看得出,叶朗的举动不像要抓他们归案,但双方素昧平生,总不会是特意来送药吧。
叶朗微微一笑,说:“莫老板放心,在下闲人一个,与官府无关。来这里,只是想见一见郭元振。”
“郭大侠早已离开洛阳。”不等父亲开口,莫愁抢先说道。
“不会吧,他是大侠,哪能抛下你们独自逃走。呵呵,莫姑娘不要多心,我不去向官府告密。”
“哼,我看你不像好人。”
“如果我真不是好人,此刻你们早进监狱了。好啦,爽利些,郭元振我一定要见!若我不耐烦使出其他手段,大家面子上不好看——”
叶朗见软的不行,又开始玩硬的,出言恫吓。他话没说完,院子里有人应答:“你要见我,我便在这里。”
门呼啦推开,一名大汉阔步走入。莫愁焦急道:“郭大侠你怎又回城了,快走。”郭元振笑道:“叶公子盛情难却,我只好会上一会。”
他在邙山杀死契丹人后,又潜回洛阳城,到莫家班藏身屋附近暗中保护。适才见叶朗闯入,便跟了进来。
叶朗转过身,仔细打量这位声名遐迩的好汉,冷笑说道:“郭元振,咱们无冤无仇,你却两次暗算我,先是害我差点儿成为谋杀金校尉的凶手,然后又与楚江锋联手埋伏。今日需给个交待。”
郭元振抱拳,深施一礼:“金校尉的事纯属巧合,并非冲你去的;至于昨晚,我可没下杀手。”
叶朗继续板着脸,斥责说:“见面不如闻名,本以为阁下乃侠义好汉,不想却接受余观塘贿赂,杀人越货。”
郭元振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大侠也是要吃饭的。余观塘赠送三千贯巨款,我却之不恭。”
叶朗不再说话,凝视郭元振,许久,忍不住发出叹息:“仇恨真如此放不下吗?余观塘牺牲自己为妻女报仇,而你宁可自污侠名,也要成全他。”
郭元振目光闪动,缓缓说道:“我不懂你在讲什么。”
“从最初金校尉死,我就感到疑惑。表面上看,是为了让楚江锋顶替他值班,方便下手杀丘神绩。可是,这未免过于着相,制造一起意外事故,令其摔断腿之类,更自然可信。为什么一定要杀人?以你的武功,很容易甩掉追兵逃走,为什么偏要兜一大圈返回原地?你杀金校尉后,拿走他的头颅,用血迹把我勾引到丘神绩家附近,故弄玄虚爬上天去,又是为什么?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故意留下线索,引人怀疑丘神绩之死另有原因。”
郭元振颔首:“不错,正是如此。血迹本打算留给士兵看的,你恰逢其会。原计划在金校尉带小队巡夜时硬杀,后来余观塘偶然碰见牛德根敲诈你,觉得借机引金校尉落单再动手更保险。牛德根是本地流氓,常敲诈外地人,每月向余观塘和金校尉交保护费,三人互相熟识。余观塘告诉金校尉,你是一只肥羊,让他晚上去抓你进武侯铺,勒索钱财。然后,他让我在半路截击。可没成想你竟是个厉害角色,险些坏了大事。那晚你追赶时,我暗暗叫苦,哪里来的高手,要糟糕。幸好你终究思虑不周,被我‘爬上天去’震惊,没立刻上引水渠查看。”
“呵呵,‘偷天索’诡计确实不凡,我想了好久,才摸清门道。由于眼中所见,通常人们会产生思维误区,感觉绳索是悬挂于上空的某个支点,可实际上,真正的支架在地面上。你用一头带两根空心套筒的木杆,套住坊墙上伸出的铁棍,以之为支撑点,攀上杆子顶部,靠近引水渠。渠中已拴好了一条绸带,耷拉在坊墙头,你抓住绸带,将套筒从铁棍上拔出来,再爬进引水渠。随后,你割断绸带扔下,我瞧见,错认为你是爬绳子上天的。在天津桥广场上的表演也类似,莫夫人在土台下地洞中安放一根底部有三角架支撑的黑色木棍,棍顶安装着空心管,以一条黑色细线穿过。黑细线一端在莫夫人手中,另一端系住地面上的白色软索。莫小宝捡起软索,做出抛掷的手势,与此同时莫夫人在地洞内拉动黑细线。观众隔老远看不清木棍和黑细线,只瞧见软索上升,仿佛被扔上虚空挂住。另外,高空中横拉着一条挂幕布的绳子,分别系于土台两侧杆子上。莫小宝爬到高处,离开众人的视线,抓绳子滑到右侧幕布后下来,钻进地洞。后来,莫二十七把装有机关的木箱放在地洞口,莫小宝从底下进入箱子。那些蟠桃和假肢体,并非自天上坠落,而是莫夫人从土台子后往斜上方抛起再落下,黑暗中大家难以分辨来路。这个戏法,最关键的点在于控制好灯光,给观众造成错觉。”
“叶公子机智了得!”郭元振抚掌大赞,“我第一次听莫老板解释‘偷天索’原理时,极为惊叹,以为巧妙莫过于此。想不到被你破解得干干净净。”
“不敢当,诡计固然巧妙,更让在下惊讶的却是,人心之狠辣。余观塘妻女的死与周兴有关吗?你与楚江锋又是什么关系?”
郭元振叹息:“事已至此,不妨告诉你实情。”
余观塘的老婆带女儿回乡省亲,在半路上遇到一名恶霸,后者见母女二人貌美,抢回家中蹂躏致死。余家去官府控告,恶霸贿赂周兴,向县令施加压力,得以逃脱惩罚。楚江锋为此愤怒,潜回家乡杀掉恶霸后,仍不甘心,欲令周兴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余观塘赞同,假意胡作非为,与魏元忠闹翻,转投至周兴门下,以寻找其破绽。周兴日理万机,当初向县令打招呼不过一句话的事,并不记得余家那种小人物,所以没认出余观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