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姨太顿时花容失色:“使不得啊,老爷,使不得。”老爷飞起一巴掌把她打得昏了过去。
那个沉甸甸的铜人被扑通一声从二楼丢入水里,缓缓沉下去。
过了好一阵子,长院里的桂枝妈子突然慌乱地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大少爷不见了!”
8、
静得瘆人的一个晚上,我正给二太太的院盆里端着热水,听见服侍丫鬟茴香惊喜地叫了声“老爷,您来啦”。
那事发生后,老爷茶饭不思,黯然神伤,仿佛一下子苍老憔悴了很多。他轻脚地走到二太太的内屋,二太太并不起身迎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跪在佛像前,喃喃细语。老爷看见满屋子的轻烟弥漫,不禁微微皱了皱眉:“炎广不在了,炎盛就是家里的长子了,以后我会带着他慢慢地学经营,总有一天得挑大梁的,这么些年,你也受苦了。”
老爷转身走了,二太太的眼角滑落下一滴清泪,她慢慢地缩起背,抖如筛糠。当年她不惜跟家族决裂,屈尊做二房,受尽大太太的气。可是色衰而爱弛,一房又一房年轻美人娶进来,老爷都懒得抬眼看她。伴着青灯古卷消耗着残生,谁能体会她心里有多么酸楚。
我帮茴香扶起二太太,眼底恍然一扎,在燃香的炉底下,有一层棕红色的细砂粉末,香味尤其特别。果果入殓前,我握着她的手哭了一宿,清楚记得,她的指缝里有这种细砂,这个味道我不会记错!怎么回事,这种细砂只有二太太房里有,怎么会在果果手上,二太太跟她的死有没有关系?
我的心好像撞钟一样砰砰作响,弯腰退出来的时候,听见茴香柔声问她:“太太,您日夜念佛祈求保佑,但为什么要把佛像的眼睛蒙起来呀?”
9、
夜里刚要趟下,白芍左摇右摆地扭进来,一把抄起桌上的布袋玩弄:“你说,五太太多下贱,当了主子还做那种事。后院的婆子说,她后来疯癫了,没几天就不中了,临了老爷也没去看她一眼,活该!”
我闷头拧着裤腿,她递过来一个狡黠的眼色,“但是古怪,窑姐做出那种事我信,可大少爷,读书知礼的,怎么也会做那种事啊!听说老爷亲眼瞧见过的,真是巧,偏偏那个时候,偏偏那个缝!”
我伸手把布袋解开,把这月的铜钱塞她手里,指指门,打了个大哈欠。白芍笑吟吟地掂了掂,绕着辫稍跳出去。我打心眼里不待见她,但是果果说过,她就白芍这么一个妹妹,她要是过不好,自己也心里不踏实。
白芍折回来,倚在门框上美美地拨弄着新镯子:“这是老爷昨天赏给我的,当着各房太太的面!说邝家还是要多续些香火的,看样子,老爷心里有点瞧不二少爷。他跟你一样,是个闷声的木头疙瘩。”
10、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太太院里的人在鬼门关溜了一遭。
那天府里吃中秋宴,鸡鸭鱼肉,鲍翅龙虾啥都有,三太太、四太太都花枝招展地陪着,白芍也穿着新衣裳,跟半个主子似的招呼人。二太太说身子不舒服,不方便过来。老爷让人挑些好菜给二院端过去。
半夜里,二院传出哭天抢地的喊叫,原来从主子到下人,吃了那顿饭的都中毒了。郎中守了三天三夜,二太太、二少爷和其他人才挺过来,只有茴香最后没能睁开眼。老爷一怒之下要查府里所有人,三太太、四太太都不准出门,白芍的姨娘梦又一次耽搁了,成天瘪着嘴吊着脸。
二少爷高烧不退,发疹子了。仆人说,上个月他去临县收草药,有户老掌柜发疹子了,怕是那时候染上的。疹子这东西,潜伏在身体里的时间可长可短,身板硬朗的能直接扛过去,不好的可能会闹出人命。二少爷过了发病期,但被中毒这事一折腾,身子差了,疹子就趁虚而起。不过他身子很结实,郎中说肯定不致命,但可能会传染给其他人,所以他也被关在屋里不让出来。
除了家里不消停,外头也不好过,听说南方的革命党闹的正凶,运路都不通,货物积着就是在亏,好多年的经营都搭上了。账目一个窟窿接一个窟窿的补不完,老爷很是着急上火,白芍经常殷勤地端茶递水,看样子,六太太这把椅子,她是铁了心要坐。
11、
这天早上,我揉开睡眼,瞅见一个人影在房里,定神一看,白芍红着眼圈,乱着头发,泣不成声地在抽搭。
我猜又是那事,走过去点点她的手镯,指指老爷的房子,摆摆手,伸出五个手指,慢慢地一个个折下去,告诉她,做邝家的太太没什么好的。是啊,大太太没享几年福就归天了,二太太跟受活寡似的,三太太一心想生儿子,却连诞了几个丫头;四太太到现在也没能有孩子,老爷看她的眼神越发淡了;五太太盛宠一时,说没就没了,这宅子里的女人就是男人手里的玩物,看不上眼的时候随便往犄角旮旯里一扔,怎么还有人会想不明白,跟苍蝇叮着有缝的鸡蛋似的,赶都赶不走。
白芍杏眼圆睁地瞪着我,梗着脖子:“谁说老爷不是真心喜欢我?老爷疼我的狠,他说过,早晚有一天会摆上大红蜡烛,正正经经地娶我!”
我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白芍一抹泪眼:“我哭不是因为老爷,是因为,昨天晚上,我……”她欲言又止,羞愤地咬着嘴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早晨,一开眼,就发现……”她呜呜咽咽的,“哑锣,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女人没了名节,以后就没脸见人了”。
我不可能告诉别人,我嘴里说不了话,心里更不想说。
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打水的时候,听见两个打扫婆子在墙后议论。
“这下要是被老爷知道了,她想都别想当主子了。”
“可不是,姐俩一个德行,都不守妇道!”
我心里一颤,姐俩!白果?她怎么了?有啥不守妇道的?
12、
这几天我干活不走心,一直琢磨那句话。
仆人们下葬那天,衣服都是新的,说明有人给尸首换了新衣裳。这也正常,大户人家讲究体面,虽然不会给下人办个风光的葬礼,但起码得让人家去见阎王不穿得寒酸。按府里规矩,上等仆人和下等仆人分开使唤,给女仆换入殓衣的事应该是由粗使婆子做。当地有种说法,没过花甲之年的人别在不干净的场合做事,会折福。而六十开外的人过了槛,做这事能攒寿。知情者应该就在那几个人里。
我又一次“不小心”烫了一个人,后院的苦岑婆子,我赶紧扶她来屋里坐,拿出草药敷上,又拿出果果生前送的帕子盖住,苦岑妈是个软心人,没发火:“没事,不打紧的,哑锣啊,你这的药还挺全啊!”
我指指手帕上白果的名字。
苦岑婆子瞅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少顷,她划上门:“唉,我知道你跟白果好过,所以有些事一直没忍心告诉你,现在想想,你知道也好。那天晚上,我跟桑皮妈给尸首换衣裳,解开白果的上衣才看见,她用布条束着肚子,剪开一看,那肚子硬硬鼓鼓的,我是过来人,一眼就明白了,她是怀了孩子。可她是个还没嫁过人的姑娘,肚里怎么能有娃,你老实本分,干不出那种事,难道是白果跟别的男人有勾搭?但她也不像是那种人啊……”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为了她的名声,我从没做过那种事情。每次抱着她软嫩香滑的身躯,我全身的血好似沸腾似的冲上脑门,但我狠命压制自己,为了她能有个堂堂正正的婚配,绝不做那种事!那果果为什么会怀孕,难道她真的是跟别人……不可能,她不是那种人,但肚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13、
听说白芍出疹子了,开始她一直穿着长袖衣裳捂着,直到脸颊上也发出来就再也包不住了。她照例被关在一个屋里,饭菜从门洞里递进去。
老爷皱着眉头:“十里八乡的没有听说别家的人发疹子,白芍怎么给染上了?”
刘管家也微微蹙眉:“是啊,莫不是让府里的人给染上的?”
老爷一弹胡子,邪邪问道:“她去看过二少爷吗”
话音还没落,二院里的仆人来报,二少爷有事要跟老爷禀告。
隔着门,二少爷仿佛听见了老爷生气的鼻喘,他赶紧朝门跪下:“爹,我错了,我对不起您,我跟白芍……”
老爷冷冷一哼:“什么时候的事?”
“我跟白芍从没有私情!只是那早,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她裸着身子躺在旁边,我都吓傻了,不知道咋回事,莫非是我药酒喝多了,迷糊了。爹,我真的不是有心犯错,爹,您原谅我……”
二少爷悔恨交加,老爷脸色略有缓和,毕竟是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而且这也不是大事。更重要的是,虽然老爷对白芍略有色心,但实质上没跟她做过男女欢爱之事,因为他压根没想娶这个下人!只是像玩着傻鸟一样把她兜得团团转,他就享受这种被女人祈求的感觉。
“那你打算怎么办?”沉默良久,老爷终于抛了一句。
“我会对白芍姑娘有个交代的,她要是愿意,我就娶她,她要是不愿意,我就养她一辈子。”
14、
刘管家恭敬地给老爷装上烟丝,看着他在烟雾中舒坦地伏下,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被子。
“老刘啊,这事,你怎么看。”
刘管家搓起一脸褶子,像揣透了他的心思:“我说啊,二少爷也不算犯了什么大错,邝家的公子瞧上个丫鬟,要收个小,没啥大不了的。白芍这丫头心气高,要是一直悬着,迟早是个麻烦,这下让她有理有据的给二少爷做个侍妾,有个丈夫压着,她就不会那样瞎蹦跶了,老爷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嗯唔。”老爷赞同地含糊了一声。
“只是……”管家面带忧虑,“这个事现在被下人偷偷议论的多,旁人整天瞅着这两个病人,话多是不中听的……”
“那怎么办呢?”
“要不然,先把他俩送到老家旧宅里避避,一来呢,免得其他的人再染上。二来呢,名正言顺地把他俩放到一块,以后再大张旗鼓地给二少爷娶个门当户对的正妻,顺道把白芍做通房陪嫁,名分上也顺了。”
老爷满意地点点头:“那二太太那边……”
“我去跟她说!”管家赶紧接过来话茬,“这其实是好事,用喜事冲冲,她不会不同意的”。
15、
府里最近不安生,有不少小偷小摸的事儿发生。本来邝府规矩严,下人都是老实,但这一年多来,战事波及本省,外县铺子都关门了,田地也没人耕,邝府像是一座空转了老久的大磨盘,使劲但不出粮,下人们遇上急事就打起了歪主意。我干活出力,主子心情好就赏点钱,我一般都送人,钱不值啥,但人情无价。
我帮老姜拾掇好二少爷的车马后,把布袋的钱塞他手里。他用粗裂的大手摩挲,感激地看着我,十几个铜板够给孩子买顿热乎饭了:“唉,哑锣,你心肠真好,白果咋就那么没福气呢。”
我勾下头,不想多听。
“上次你出发不久,白果就红肿着眼来打听,怎么去找你,我说这道上不太平,她一个弱女人家没法出门,可她哭哭啼啼地偏要走,后来才被四太太劝回去。”
听到后面有咳嗽声,我们赶紧转过身,刘管家拍拍车说:“二少爷是回乡下,路不好走,东西都要备齐全些。”
我注意到一直跟着他的小鼓子不见了,平时他都跟猴似的窜来窜去。
二少爷和白芍都上了车,我把厨房刚蒸好的枣糕递进去,不一会,传出细碎的呜咽声:“哑锣哥,你是个好人,我姐有你疼,真是她的福气。你别挂念我,这几天我哭哭闹闹的,丢了半条命似的,终于想通了。人各有各的命,我硬是要趟别的路,不会有好结果的。还是姐姐看得明白,哑锣哥,你知道吗,白果姐喜欢你很久了,你每一次端热水,她都巴门口希望能多看你一眼。当初就是为了你才不离开邝家的,不然也不会拿出所有积蓄买通那个算命的,用妨夫的说法推了那门亲事。”
我在寒风中杵着,眼眶被扎得生疼。
刘管家走过来:“哑锣,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吧,小鼓子犯了点事,我撵他走了,当初选中他是看上他机灵,没成想还学会算计我了,就该挑个老实的。”
后来听说,小鼓子偷刘管家的衣柜里的玉腰带,被当场抓住。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16、
老爷为了再续男丁又物色了好几个小姑娘,可身子却不行了,走路都要喘大气了。人一辈子就像是一锅汤,前头大火猛煮,咕嘟咕嘟熬得太狠,后头自然就干瘪了,要想活久,非得文火慢热。六房太太还没正式过门呢,老爷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