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木印(3)

 
黝木印(3)
2016-12-16 17:07:10 /故事大全

  中堂里,刘管家面有难色地跟二太太汇报,越说越苦。

  府里难以为继了,已遣走两拨下人,外头闹哄哄地说大军要占本县,人心惶惶。老爷又一直病着,这事不好再去惹他烦。

  许久,二太太抬起松弛的眼皮:“要不然,把家里的古董字画收罗收罗卖了吧,上上下下几十张嘴总得吃饭,过了灾再赎回来。”

  刘管家微微点头。

  “这事我先做主了,等老爷的病缓缓再告诉他吧。我捐出屋里的一些摆设。”二太太眉宇的黑痣略抖了下,“管家,你也知会三太太和四太太,不常用的东西先拿出来救救急吧”。

  “呦,”三太太尖细的声音飘进来,“这都到了变卖家什的地步了,用不用把我们都卖了啊,邝家没钱了?谁信呢。”

  四太太穿着一身素雅的清白旗袍,从廊下转出:“邝家的钱去了哪,你心里没数吗?”

  “切,穿得跟吊丧似的,咒谁呢!”三太太话锋一转,“就你明事理啊。”

  “明理与否不当论,但我出身名门,绝不像某些小家子气的人,斤斤计较三瓜俩枣。”四太太毫不示弱。

  “还名门呢,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陈员外的正牌闺女。”三太太嘴角弯起讥讽的圆弧,“我打听过了,你本家是一个乡绅,后来家败了,陈员外可怜你,收做干女儿。后来陈家也败了,你嫁给邝家做小,人家的亲生闺女可是送去东北给大将军当夫人了,你要真是金贵,还落得现在这个地步!还没说你是丧门星呢,到哪里哪里就不撑!”

  四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挂不住,她最受不了人家贬低她的出身。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二太太蕴怒,“都这个时候了,还顾着斗嘴,邝家要是散了,你们都没好日子过!”

  17、

  府里的东西一件件搬出去,我帮管家记账,卖了多少,用了多少,还剩多少。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唯一的账本。

  两个老脚夫搬东西空挡在廊子坐着,窃窃地议论,瘦的那个说:“这什么都卖,会不会有天把那方传家宝印也卖了啊?”

  “唷,那可是老爷的命根子,他怎么舍得卖?”胖子咂咂嘴。

  “那宝印,是不是老值钱了?”瘦子眼放金光。

  胖子一甩脸上的横肉:“可不是吗,曾经抵过人家的百年老宅加百亩良田呐!”

  “那现在兵荒马乱的,老爷不怕贼惦记着?”

  “当然会,以前就有过被偷的事。不过,据说那枚印是有灵性的,不配收藏的人要是占有了它,会被老天爷报应的!”

  瘦子突然提起了劲头:“怎么个说法?”

  “我小时候听我爹说过,那会还是上一个邝老爷在世时,一个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飞贼用迷药弄晕了府里的人,窃了宝印往外逃。等邝家报案,官府沿着线索追的时候已晚了。夜里,困顿的官兵摸进一个破庙里歇会,却愕然看见,那个黑衣的飞贼怀抱着宝印直挺挺地坐在关老爷像前!走进一瞅,哎呀,魂都给吓飞了!那飞贼早断气了,僵硬冰冷,但是眼睛像被蜂蛰了似的凸在眼眶外,脸上青筋崩露,嘴大张着挣出血口子,活脱脱像是看见鬼了。官兵们都觉得这宝印太邪气,片刻不敢耽搁送回来。后来仵作验了那个飞贼的尸首,全身没一处伤口,喉咙肚肠也没毒,都不知道是咋死的,就有人说,他是被宝印上的冤魂索了命。”

  “呦,这大白天的,被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浑身冷飕飕的,胳膊弯上都起疙瘩了。”

  “别说你,我自个想想都觉得瘆人。还不只那一次,听说这印宫里头也闹出过邪事,后来就对外宣布那个宫的主子英年早逝什么的。所以老人们说,它是阎王店的鬼殿门前的封印,遇上有些德行败坏,贪财掳命的恶人,它就收了他的命。吸走得命越多,它就越有戾气,散发出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上面的颜色越发地黑亮……”

  我心里暗暗冷笑,若说是作恶多端会被它不容,那邝家几代人又怎会安然享福,他家里有哪一个是好人?

  18、

  今年的天真反常,冷得跟冰窖似的,好像这鬼门的阴风一打开,就飕飕地敛不住了。

  我捡了仅剩的几个炭球,给刘管家支了个温温的小炉,他半睡半醒地眯着眼睛,嘴里呼出隐约的白气。

  结着冰霜的门帘子呼哧一掀开,三太太穿得跟个毛球似的,挪动着圆滚滚的身子进来。

  刘管家一斜眼:“呦,三太太,您来了,大冷天的,别总往外边跑。”说着又盯着她的肚子说,“是不是,又有了?那更得当心了。”

  我暗想,上个月她守在老爷房里好几天,或许是赶上他最后一点精神了。

  三太太一鼓肥嘟的腮帮:“刘管家,这阵子,你也厚实不少啊。府里上上下下卖的东西,多少进了你的布袋啊,可别当旁人都是瞎子!”

  “呦,哪敢瞒着您那,我出了多少入了多少,您心里没数?”刘管家举起手,在她面前比划着搓了搓。

  “可我那边的数对不上啊!”三太太横了一眼,“你是不是跟各房都串通了,每个人卖东西你都摊好处啊?”

  刘管家不吱声,懒懒地瞅着窗户。三太太腾地一下站起来,尖手指戳着管家的脑门:“老刘,我敬你在府上干了几十年,不想跟你撕破脸,你别太得寸进尺。怎么着,看着老爷病着,你就成大当家的了?你就想让邝府改姓了?还想把所有的好处都揣你兜里去,别把我逼急了,到老爷那告你一状,他剩一口气还能把你这看家狗赶出去呢!”

  “三太太,您别把话说得太绝了,谁捏在手上的把柄更难看还不一定呢!”刘管家缓缓地直起身,黑豆似的眸子闪出一丝不屑。

  “你、你什么意思?”三太太力撑着腰板,但还是能听出底子虚了。

  “我什么意思?这么久了,四太太总怀不上孩子,你不觉得蹊跷吗,她年轻,老爷去她那也不少,怎么那次之后就没动静了?”

  “那是她自己没福气!”

  “是福气不行,还是别人的怨气太重,这很难说呀!”刘管家透过窗缝一瞟,“唷,药房里又起烟了,怕是四太太的丫鬟又在熬坐胎药了,这药,怎么越喝越不灵啊。”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三太太。

  三太太仿佛含了一个涩涩的梗子,张口又发不出声,闭口喉咙又咽不下去。

  19、

  “哑锣哥,你真好,又来帮我,本来还愁这么冷怎么抽水呢”连翘对着红彤彤的小手哈着气,我心里一酸。

  连翘是四太太的小丫鬟,年龄尚小,果果没了后,她就顶上了。我指指熬药的黑煲,又指指四太太的房。她一甩干干的小辫子,眨巴着亮亮的大眼睛:“这药是熬给四太太的,郎中帮她开的,说喝了容易怀上孩子。你也知道,老爷把男丁看得比啥都重,生个白胖的儿子,家里的宝贝不就落给她啦!”

  “不过,她也没喝出什么动静来。”连翘一撅小嘴,“熬药可费神了,下边瞅着柴,上边瞧着药,稍一走神就糊底了。以前是白果姐熬,她比我细心多了,现在我摊上这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拾起包药纸闻了闻,连翘拨拉着煲说,“药不是我抓的,三太太的陪嫁丫鬟每个月要去店里拿治风热的药,顺道把府里要配的药都取回来,管家年底再去结银子。”

  20、

  老爷的病越来越重了,像是被掏空了,头发花白了大半,喉管里似乎永远堵着浓痰,上不来,下不去,憋得呼呼直喘。

  有天,我刚送走了一个催账的,老远人家还骂骂咧咧。忽然听见老爷如破砂锣的一声怒喝:“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佝偻着背,红着眼,手里扬着那个账本在中堂里发火:“这账不对,不对!府里大把好东西当出去,就换来这么点银子?一个定窑白瓷瓶,就值二十两银?其他钱去哪里了,说,你们是不是都有份?”

  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跪在前面,个个默不作声,头都不抬。

  老爷的气更大了,嚯地把披在身上袍子一摔:“你们都觉得我快完了是不是?现在就开始吃里扒外了!”

  老半天,三太太幽幽地说:“卖家什,可是二太太的主意。”

  二太太摆了一眼:“这么久了,府里颗粒不进,我们都觉得难熬了,下人们怎么过?那也是人命啊,不给点活命钱就赶走吗?”

  “谁知道钱多少是进了你的兜里,听说二少爷还病的七荤八素呢,你也不积点德!”三太太啘了一眼。

  二太太最受不了别人说二少爷,愤愤地扭过颈来:“三太太,这次炎盛没大碍,我本来已经不想追究了,你非得逼我把话都说穿吗?”

  三太太一脸无辜:“有什么可说的,不如说说呗,老爷在这,也主持个公道。

  二太太的眼睛仿佛深不可测的潭水:“年前,我院里的人集体中毒,就是你下的药!”

  此话一出,四周瞬间静悄悄的。半晌,三太太翘起薄唇:“你血口喷人,有什么证据?”

  二太太合起手里的佛珠:“证据?你院里原先帮厨的半夏妈子就是证据,那天老爷差人送过来的菜先拿去厨房热,你派她进去使坏。后来你找借口把她撵走了,就是怕漏嘴。不成想,我的远房亲戚和她同村,跟她说那药吃死了人,她一听说出人命了,吓的都说了,那药是三太太悄悄递给她的,你敢不敢跟她当场对质?”

  三太太堵在那好一会:“我给她的只是普通的泻药,最多让你泄个五六天,还不是因为管家说我生了个闺女,气头上想给你个教训。是你自己整天吃斋念经,把身体搞得蔫蔫怏怏,才一下子病没了边!”

  “要是我自个身体不行,那二院那么多人都险些丧了命怎么说,二少爷年轻力壮,怎么也病得那么重?你根本就是存心害人!”

  “二少爷可是家里的独子,要是以后再被人盯上,来这么一遭,邝家可怎么办啊。”四太太趁势呛了一句。

  “你、你……”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抬起手臂,“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老爷,老爷,我真的没想着害人啊,你别赶我走啊!”三太太膝行上前抱住老爷的腿,“我肚里还有您的孩子呢,说不定还是个儿子呢,邝家的儿子啊!”

  “儿子?”二太太冷笑一句,“后院的妈子可说,看你这身形,十有八九还是个女的,你这心术,生得了儿子吗?”

  “滚!”老爷一把推开三太太,“我看见你就烦,滚得远远的,要是生了儿子,以后就再说。要是还是个女的,就一辈子待在娘家的窝棚里不用回来了!”

  21、

  凡事我都信个理,烛有燃尽的一天,草有枯黄的一日,人,也有熬到头的那一刻。

  这一个月,老爷都起不来身,二太太闭关念佛,谁都不见,四太太读书习字,文雅如常。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宅,寥落的就剩七八个下人稀稀拉拉。倒是刘管家,活泛地跑里跑外,精神劲一点不减。

  老爷时睡时醒,昏昏沉沉。一会哼哼唧唧说“我对不起邝家啊,邝家要在我手里败了”,一会嘟嘟囔囔地唱几句他喜欢的昆曲,一会又睁开眼说他饿了,我连跑着把粥端过来,他又叫不醒了。

  半夜,老爷支起半个身子来,脸颊红红的,眼里的光打着圈,他揪着笔颤颤巍巍地写了要交代的事,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这封信交给炎盛,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他。”

  那时候老爷还不知道,除了这处老宅和一些地,家里已经没啥东西了。刘管家赶忙伸手去接,老爷却出人意料地把手腕一转,像是盯着一个怪物一样死死地逼视着他。刘管家身前身后地跟了大半辈子,他究竟安得什么心?

  老爷唤了我一声:“哑锣,你过来。拿着,去送信!信一定要亲手送给二少爷,让他马上赶回来。”

  我握着信,马上弹出门去,黑漆漆的夜里,看不清前头的路。

  22、

  四天后,我独身先赶回府里,老爷已经在前一晚咽气了。我跟二太太他们比划,二少爷又复发了皮肤病,郎中说三天内千万不能见风,他好转后立即赶回来。

  气还没喘匀,就听见大门被哐哐咂响。钱铺的余掌柜带着一伙人堵在门口:“邝府的田宅现在是我的了!昨夜里刘掌柜已经全部抵成银票,我们是来收宅的!”

  冲进管家的房里一看,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贴身的物品全都不见,桌子上放着那个明晃晃的玉扳指,映着冰冷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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