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点点头,我已尽量说的通俗易懂。
“胰岛素都是饭后打的,加上他不太喜欢被人打扰,除了我,医务人员方面是不会有什么人贸然进病房的。”
“嗯。那家属呢?”
我摇摇头:“他们一般都是下午才来探望的。”
“有什么人走进死者的病房,不需要登记的吗?”
“早上查房的时候是不许家属进来的。但是查房时间一过,病区的门就打开,家属进来无需登记。”
“哦。”警官想了想,“刚才我看到,要进病区,并不止一个门。”
“没错,”我点点头,“有两个出入口,一个是对着护士台的正门,走廊尽头也有一个偏门,饭车会从那个门上来。”
“哦。高级病房正好也在走廊尽头。也就是说,如果什么人从那个门进来的话,也许不会被什么人看见就进了高级病房。”
“没错。”我点头,“凶手想避人耳目,一定会走那个门。”
肾脏科在楼。凶手一定会避开电梯里的摄像镜头,徒步走上来。
会是谁?谁这么残忍地杀死了病入膏肓的老人?
刑警队长问完话之后,我走出值班室,看到曹教授的女儿们,被警察拦在父亲的病房之外。
然而也只有曹远清默默垂泪,远琪、远珉,虽然也面露哀戚之色,但却大有轻松之态。小女儿远舫,根本连影儿也瞧不见。
“咦,好像她们都没有伤心过度嘛。”危峻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也是,前几天还对父亲不满来着……啊!是不是因为对遗产分配不满对父亲动了杀机?”
不,不是遗产分配。此时我已完全明白曹家前些天的纷争是因为什么。可是,我不能说。
但,没错,被我所掩藏起来的原因,里面完全有可能包含了杀机。
因为这个原因,我完全理解了曹家女儿们当时的愤怒和不可置信。
凶手,的确可能是曹教授的女儿之一。
可是,我却无法向警方和盘托出。
在刹那的思索之后所作出的举动,尽管荒唐,却没有令我后悔。
我要冒一个险:曹教授被杀的原因也有可能与“那个”无关的。
否则,凶手为何没有拿走“那个”?
陷入沉思的我,却突然敏感地察觉某道冰冷的注视。
抬眼看时,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住院总医师正站在不远处冷冷看着我。
略一思忖,我嘴角露出笑容:这事还用得着我插手么?
“为什么要对警察撒谎?”硝烟平定,住院总站在病房隐匿的角落问我。
“您也没有对他们坦诚相告呀。”我神情自若。
“……那本书是你拿走了?”
“是。”
端木辰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我。
“为什么?”
而我奇怪“侦探”也会有这么多的“为什么”,我不是已经解答了么?
“所以您才要在第一时间听我对警察说些什么么?”
侦探多疑的本性不会让他错过每一个细节。
楚秦错了,端木辰并不是在保护我,他只是在怀疑我。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往往也就是嫌疑人,不是么?
但,我的所作所为,也让他迷惑。
“我和您一样,不愿曹教授的名誉受损,哪怕在他死后。”我压低了声音说。
“哦,你也觉得难以接受,是吗?”他的表情,似笑非笑。
“难以接受的,是生怕他的举动触犯到自己利益的和一些喜欢无事生非的人。”我诧异,“我并不在其中。否则,我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甚。”看来侦探总喜欢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旁人,这点倒与我不谋而合。不过,这个结论却是他完全没有根据的臆测,恕我不能接受。
“请跟我来。”我带着端木辰来到值班室,从我的储物柜里拿出那本曹教授枕下的书交给他。
“您应该也知道前两天曹家生出的事端可能会与曹教授因为这本书作出的决定有关。”
他点点头:“没错,事实上,曹教授已向我要求,并得到了泌尿外科和整形科的会诊。”
“看来,知道此事的人不少了。曹教授的家人,您,我,和会诊医生。”
“是。”
“他的要求得到许可了吗?”
“没有。他身体情况太差,年龄也大,加上……”
加上他的名誉、身份,医生绝对不会支持他的建议。
我将视线投注到已转交在端木辰手中的那本书上。
蓝色的封面上除了“纠正上帝的错误”的大标题外,还有清晰的附加字体——
“中国变性手术之父何清濂的非常记忆”。
没错。这是根据上海某医院知名整形外科主任何清濂教授十余年来的变性手术记录所整理的一篇纪实小说。
大部分需要做变性手术的患者,并非常人所想象的“变态”,他们只是患上了一种名叫“易性病”的疾患。
书里说明了,约有十万分之一的人类,哪怕他们很清楚自己生物学性别,但在心理上却认为自己是异性。他们会持续地感受到自身生物学性别和心理性别的矛盾和不协调,深信自己是另一性别的人,强烈地要求改变自己的性解剖结构,为此要求做异性手术来达到信念。
在看到这本书的一瞬间,我已完全明白曹教授内心的痛楚。
吞噬着他整个生命的,并不是肉体上的痛楚,而是这与生俱来的顽疾。
在临终之前,他是想完成自己夙愿的吧?无奈女儿们完全无法理解。
她们一定都以为他是疯子、变态。
是住院总冷冷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这本书是应该交给警方的,它属于案发现场的一部分。说不定,还是动机。”
我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现在我已把这本书交给您了,怎么处理都照您说的办。”
他会交给警方?开玩笑,要告诉警方的话刚才就揭穿我了。
侦探想玩的花样,无非就是对所有人的愚弄罢了。
我垂下眼帘不去看他。但想也知道他的眼珠正在飞快地转动着。
所谓的动机,就是是否会有人怕曹教授真的去做变性手术而明知他将不久于人世也要急着把他杀掉。
普通人当然无法理解曹教授要这么做的原因,这是毋庸置疑的丑闻。
谁?谁会介意?
之前曹家女儿们气急败坏的景象浮现在眼前。
为了怕父亲晚节不保,连带家族名誉受损,就对反正也将不久于人世的父亲下毒手。
端木侦探一定会这么分析。
但,用那么暴力的方式?
端木和我都清楚,因为曹教授的病情,我们都曾对家属一再嘱咐:饭菜中要少放盐、饮水有限制、哪些食物不可多食,否则……
要想让这样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不着痕迹地死去,太容易了。
这么明显的谋杀,让警方参与调查,又何尝不是丑闻?
不,我才不信她们会如此做。
端木一定也这么想。
“那这本书先放在我这,我会处理的,你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包括警方。”对方冷冷给我下了命令。
我颔首。
“你去哪儿了?”回到办公室,危峻奇怪地问我。
“有点事。”我含糊不清地回答,坐下来继续整理病历。
“这可是我们第二次遇上谋杀案了。”他的声音里含着一种焦虑,“凉玉,我讨厌这种事情。”
“没有人会喜欢吧。”我继续漫不经心地回答。
“曹教授的女儿们都去警局录口供了,警方好像在调查和曹教授有芥蒂的人,以及寻找目击者。”
“哦。”
“我告诉楚队长,曹教授和女儿们吵架的事了。”
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这么说警方还是会知道的,不是么?不过,曹家的女士们会把这种“丑事”说出来么?还是统一口径,闭口不谈?
我没有责怪危峻,当时听到曹远琪骂人的人太多,瞒不过警方的。
“凉玉……”危峻好像迟疑着,我看了他一眼,他正用一种焦灼的眼神望着我。
“你没有做过什么吧……”
“嗳?”
“不要插手谋杀案,警察会处理的。”
我笑了:“我没有啊。”名探已经出动,还要我插手么?
“那你和那个冷面木头鬼鬼祟祟地在说些什么?”
我皱了皱眉。
“我干吗要告诉你?”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回答似的,脸上露出呆样来。
他是那样一张脸,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嘴巴也说个不停,但一旦闭上嘴眉眼的线条反而柔和了。唇角往下撇,是受了委屈般的憨态。
像小狗儿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你。
看到这样的脸我顿时又有些不忍心了。
“没事的,我会处理好的。”这么说,等于好像承认自己做了什么一样。
小狗儿似乎是担心又似乎是受到抚慰似的点了点头。
晚上快睡觉时居然接到了刑警队长的电话。
“前几天曹家发生的争执,是关于什么呢?”
如我所料,她们果然隐瞒了警方。
“我也不太清楚。”我简单地回答。所谓言多必失,如果多解释的话反倒容易引起怀疑。
不过对方好像也料到了从我嘴巴里问不到什么,紧接着话题一转:
“你们那位端木医师,可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
“嗯。听说过。”要装作不知道的话就太假了。
“这位大侦探协助警方破案的时候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刑警呢。之前一直听前辈们说过他的传闻,想不到终于有机会亲眼见到啊。”
我没吭声。他这是随便发发感慨呢还是产生了警察和侦探的竞争意识?
“凉玉同学,有你和这位大侦探在的话警方大概可以完全袖手旁观了吧?”
我不禁对端木医师产生了怜悯。连警方都袖手旁观了,看来这事只能赖上他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呀。”用非常诚恳的语调说。
“枕头上只有死者自己、家属和你的指纹。警方今天排查了所有和死者有裂隙的人,出乎我们的意料,曹教授生前的名声非常好,人人都敬佩不已呢。”
所以才更不能让那种事让大家知道。
“而且他表面上病情稳定,其实已经命不久矣了,所以警方倾向于是不知道他病情进展的人杀了他,虽然他和女儿们之前发生过摩擦,但我们还是基本排除了她们的嫌疑。”
嗯,非常有见解的推测。
“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希望他死的越快越好。”
如之前我与这位刑警队长的交锋,对方完全不是那种好糊弄的角色。
“但真奇怪,完全调查不出曹教授的寿命再延长几天会侵犯到什么人的利益啊。”
嗯。因为那是完全不能告诉你们的事实。
“唉,那么这件案子,只能拜托你们啦。”好像是很苦恼的言辞,我却好像看到对方一边窃笑一边拿着话筒的样子。
“哦。我要睡觉了。”
“好的,那么晚安了。”
“拜拜。”挂掉之后我看看手机。沈家三代良民,还是少和警察打交道的好。
如果没料错的话,对方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不知道是对“那件事”还是对我和端木隐瞒了重要线索这事。
我蹙起了眉。总结一下凶手的可能性,有两种情况。
之一就是如警方所言那样,是完全不知道曹教授将不久于人世的人所为,因为某种原因要杀死他。那么就可以排除了家属和知情者的嫌疑。
另一种就是尽管知道,但是不愿意曹教授在临终之前完成“变性”的夙愿,不得不将他杀死。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凶手并非是仇恨曹教授的人。恰恰相反,是唯恐他晚节不保,名誉受损的人。
不晓得端木是怎么考虑的呢?除了家属,还有别的知情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