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
床头柜的闹钟显示:六点一刻。
还早呢,让我再多睡会儿。和往常一样的贪睡想法让我翻了个身,旋即发现枕头边伏着一堆发尾反翘的柔顺青丝。它属于一个女孩。
一个五官精致,睡相迷人,身穿小天使图案睡衣的可爱女孩。
啊啊啊啊啊!
发出震惊的咆哮之余,我已经退到了房间墙壁。其动作之大,让枕头被子流泻了一地。
“……吵什么啊?人家还没睡够的说。”女孩醒了,揉着惺忪睡眼发起了牢骚。
岂有此理!我差点因此长眠于世!你有什么资格对此不满的!?
“你你你……”一手指着床上的女孩,我失声诘问,“你跑到我床上来干什么!?”
“我?”女孩很奇怪地应了一声,然后理所当然地答道,“当然是睡觉啦。”
如此毫无公害的回答却叫我大手一挥:“这不是重点!你自己不是有床吗?干嘛不在自己的床上睡而非要爬到我床上来!”
或许在一般人看来,我这种行为是非常之不合常理的。因为要是换成其他正常的高中男生,百分百连做梦都想拥有一个可爱漂亮的床伴。但是我的体质比较特殊,一生下来就有女性过敏症的我,除了妈妈和姐姐,只要跟其他任何女性的距离稍微一拉近,就会感到头晕耳鸣大脑热胀。情况严重时会昏厥过去,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搞得不好甚至会有性命之危哪。
对于不能接近女人这一点,我也只能仰天长啸:悲剧啊……
“对不起,客厅的沙发我严重睡不惯”看着我捏紧的拳头,女孩像是担心自己会遭到殴打似的连声道歉。
“谁让你睡沙发啦?你房间的床不能睡人么?”我的神经依然很紧绷。
“那个……”女孩又小心地观察了下我的表情,“太、太高了。”
太高了?
的确。女孩房间的床是高位床。类似于学生宿舍里配置的那种,上方是床铺,下方是书桌和衣柜。
“我从梯子爬上床去,但没多久就感到一阵阵的头晕,双腿发软,所以一直没能好好入睡。”女孩表情痛苦地说着,从我床上慢慢爬下来。
“殷雨,你有恐高症?”回想起昨晚她所讲述的过去,我想到了解释。
这个名叫殷雨的女孩,是昨晚令我意外非常的访客。当时身着夏季学生服的她自称是我姐姐的女儿,因为双亲都亡故了,所以只好来投靠我家。我家的地址,是她整理妈妈的遗物时,在一本通讯录上发现的。她说她已经乘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从武汉到广州。
等等。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还是先把家族历史理一遍再说。
我妈在我刚学会说话那年跟一个男人跑了。
我始终认为这件事给姐姐竖起了一个坏榜样。因为过了没几年,姐姐在我五岁那年也跟一个相好的男人跑了。那一年,姐姐才十五岁,那男人比她大不了几岁。姐姐带走了所有她认为属于她的东西,日记、相册、衣服和鞋子,唯独把我留在家里。
此后,就一直没有了姐姐的音讯。剩下我和老爸“相依”,但不“为命”。
在我八岁到十八岁的十年时光里,爸爸的事业有了更上一层楼的起色,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比过去好了不知多少倍。但令我无法理解的是,他最后竟然将自己一手经营了数十载的学校全权托付给了他的结拜兄弟,自己不再过问学校的事情。
到了我满十八岁这年,我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那天老爸对我说:“叶芸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不需要我再多的照顾啦。”然后便无所牵挂地去了国外旅行。
年老的容颜也能够焕发出青春的光芒,我刻印般地记得他踏出家门时的豪言壮语:“我的梦想是成为环游世界的旅行家!”
像热血的少年一般宣告着梦想,然后真的就这么去做了。
我后来大致明白了他被妈妈和姐姐抛弃的缘由,也明白那是老爸坚持自我所必须承受的代价。
只不过,到头来最孤独的人却是我。
好了,闲话少叙,该说说我的姐姐姐夫是怎么死的了。
“爸爸丢了工作以后,经济上陷入困境的我们,只好把家搬到了武汉市郊一处租金很便宜的顶层公寓。”昨夜,双手握着我泡给她的热可可,殷雨坐在沙发上开始交代自己的过去。
那处顶层公寓原本并不是用来居住的房间,所以内部有很多不合理和不方便的地方。
浴室是其中一个典型。几级台阶登上去是浴室兼洗手间湿滑的地面,旁边高出地面三公分不到就是窗户。上面没有任何拦护。假如窗户没有关牢,进去浴室的人又一脚踩滑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很有可能从十三层楼的窗户飞出去。
这一危险之处带来的教训,让殷雨家付出了血的代价。
“搬到新家以后,和爸妈在家具布置上忙活了一整天。后来爸爸说出去买包烟,妈妈就让我先去浴室洗澡。”
于是意外立刻就发生了。
在如上所述的条件作用下,殷雨双足朝外地从窗户口滑了出去。
在千钧一发之时,反应极快的姐姐飞身上前抓住了殷雨的一只手,但同样,她也被滑倒一跤。眼看就要演变成两人双双坠楼之时,姐姐用一只手攀住了外墙边缘的突起物上,勉强控制住了极其危险的局面。
姐姐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到丈夫回来那一刻,于是便使尽浑身解数,把殷雨提上来,让她先爬上浴室的地面。等到殷雨终于安全爬回浴室之后,她立即拼了命试着把自己妈妈拖上来。但我的姐姐辛苦地对殷雨笑了笑,说了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便挣脱了女儿的手,让自己坠楼。
“妈妈死了以后,爸爸变得一蹶不振,本来要带我去新学校办理转学手续,但他什么也没有做。找工作也没有精神,最后爸爸干脆放弃了,买了几箱子啤酒回家,整天酗酒、看电视度日。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在附近可以包两餐的餐馆打工,爸爸根本不管我,我也不指望他挣钱养家了。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到了5月1号那天夜里,气温很闷热,外面雷声轰隆隆的,像是快要下雨了……”
晚上九点,电视信号变得很差,姐夫一开始以为是天台的电视天线出问题了,便披了件雨衣上去检查。由于不敢一个人待在电闪雷鸣的屋子里,殷雨也撑了把雨伞跟了上去。
之前就试过几次出现信号间断干扰,而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一般都是由于大风导致天线方向发生了变化,电缆接线头松动等原因。
不知是刚喝了点酒,还是姐夫一向胆大,他直接骑在天台的栏杆上检查天线。
雨滴的先头部队抵达了天台。姐夫搞定天线问题后,刚要转身从栏杆上下来。这时,惨剧发生了。
一个落雷打过来,在姐夫身边炸响。姐夫被震了下去。
隔了好一会儿,隆隆而至的雷声淹没了亲眼目睹父亲坠落的殷雨的悲鸣。
紧接着,倾盆大雨毫不留情地吞噬了她娇小孱弱的身影。
“……就这样,我失去了妈妈,和爸爸。”
讲述完后,她很有教养地伸手扯了几张纸巾盒里的纸巾。我以为她终于忍不住要哭出来,但她只是用来擦了擦嘴唇。是刚喝完杯子里的热可可。
我原以为自己会从她水汪汪的大眼里读出悲伤和无助,但她的神情却表现出一种不向命运低头的昂然与倔强。
不知为何,我竟然很无良地想笑。但一想到死去的是自己亲姐姐,我就笑不出来了。
听她诉说的整段过程中,我很少插嘴,跟她一径保持着我认为是安全的距离,这从在门口碰到她时就一直是这样了。我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起自己不能接近女性的特殊体质,不知她会不会误认为我对她警惕心很高和不信任她呢?
“有件事我必须说在前头,”放下杯子,她以一副大人的语气再次开口说道,“我的爸爸是一个月以前去世的。也就是说,我已经一个人生活了三十天了。没有去上学,也没有这个条件。我在一家茶楼打工,自己养活自己。若不是没有钱交房租了,我想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因为生活上我已经是个完全独立的女孩。我来之前变卖了家当给收废品的,带了很多生活费过来,我只是想要一个住的地方,我可以去找工作,我绝对不会给舅舅添麻烦。”
最后语不成调地说完,她从背包深处取出“很多生活费”放置在桌上。一叠硬币和五张十元币,一张百元币,都如珍宝一样折得端端正正。这应该就是她的全副家当了吧。
看着她脸上浮现出担忧被我扫地出门的神色,我心想:果然,我保持距离的行为被解读为疏远和嫌恶了。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墙上的古董式壁钟铛了十一响。
已经很晚了,若这个时候把一个女孩子赶出去让她在外面淋雨,怎么也说不过去吧。于是我便答应让她住下来,住我姐姐以前住的房间。虽然很多年没有人住了,但只要铺上床铺就可以将就一晚。
在她洗澡的时候,我把床铺好,跟她说了一声便回自己房间去了。
因而,当时的我没察觉到殷雨有恐高症这件事。
【二】
早餐是火腿蛋、煮咖啡、烤面包。殷雨坚持要我走开,一切都由她来做。
她翻煎蛋时完全不输给家庭主妇的麻利动作,教我不禁在有些感叹。
“舅舅,这是你的份。”殷雨很专业地把盛有早餐的盘子递给我。接盘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我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事实上从早上起床时我就在疑惑了,貌似殷雨这孩子不会引发我的女性过敏症状。
因为她是我姐姐的孩子,我现在的家人嘛。我这样想着,开始享用早餐。
“味道不赖吧?”殷雨以期待夸奖的表情坐在桌对面,像模像样地喝着咖啡。
“不错不错,煎蛋的功夫比我强太多了。”我由衷地赞叹道,顺带问了一句,“对了,殷雨,你今年几岁了?”
“还有两个礼拜就满十四岁。”她立即答道。
尽管从外表上说殷雨有十六岁也是可以的,但实际年龄未满十六岁便被迫要去工作,只能说她爸爸完全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等下舅舅还要去上学吧?”殷雨一边给面包涂蜂蜜,一边说着让我感觉别扭的话。
我想我还是不能习惯她对我的称呼,即使在辈分上她应该这么叫我:“以后你叫我叶芸就行了。我跟你外公也是这样直呼对方名字的。”
“哎?你跟外公……”对面投来吃惊的目光。
“你外公是个不受世俗约束的人,我想我跟你妈妈都多少遗传了他的基因。跟他一起住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打电玩,一起洗澡,一起……”我差点把一起看AV的事情给说出来,赶紧替换成另外的事情,“在高速公路上飙摩托,体验速度的快感。你外公他喜欢我像朋友一样直呼他的名字:叶孤舟。他现在作为一名旅行家,已经跑了大半个地球了,近段时间会在英国境内旅行。”
“外公……好强悍啊……”莫说一个小女孩,就算被大人听到我老爹的事迹,也很可能会惊掉下巴的。
用餐巾擦擦嘴,我们结束各自的早餐。
“我们走吧,餐盘丢到洗碗机里就行了。”我拿起餐盘和杯子起身。
“去哪里?”她抬起头看我。
“去我的学校。我看能不能给你办理入学手续。毕竟跟你同龄的女孩子都在上学,你也要接受教育才行。”
她很为难地推搪:“可是,我想去打工,我不想给你增加经济上的负担。”
“好啦!要读书,出来做富翁,不读书,一生做苦工。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于是让她回房间换衣服,我则打开电话桌的抽屉翻找钥匙。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记得把防盗门反锁就行了。”我把钥匙交给从房里出来的殷雨。她穿的是和昨天一样的淡蓝色夏季学生服,不过是另一套。
“你穿的这件校服好像有点小啊……”我挑起一边眉毛打量她,注意到学生服的胸章上有她以前学校的名字。
“不会啊,”殷雨说,“我觉得很合身呀。”
“那可能是你开始发育了,这个周末我带你去买合适的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