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识那个孕妇,两年前,他曾经致电希望她参与到“计划”中来,却遭到了冷漠的拒绝。
——这是她自作自受……
他差点脱口而出。事实上,在危险发生时,他一度希望献出自己的血液。但是,只怕要将他整个抽干,才能挽回孕妇的性命吧。
最终,医院让他充当了替罪羊,他被调去了医院附属的医科大学,整天与一帮没有人生追求的孩子面对面。
他觉得,人生从此被画上了休止符,而电话那头谈到的马上会上来找他的警察就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1
“警官,您别急呀。”护士清丽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这里是11楼,是骨科的住院楼,血液科还在上面一层呢。”她盯着我,就像在看那些难对付的小孩一样。
待我有些尴尬地折返回电梯里时,她才继续补充道:“说起来,昨天周医生也跑错到了这一层呢,也许是太累了吧,他这些日子一直加班,气色也不好呢……”
我决定不同她搭话,只是一味地点着头,好在12层转瞬便到了。
狭小的休息室内,早已坐着此番我要拜访的周医生。我犹豫着向他点头致意,他却像尊石佛似的没有什么动静。
“来这里是想告知您一件事情……”过去,我常常觉得向罪犯的家属陈述这样的事情过于残酷,而今,我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讲出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作为他目前唯一的亲人,您随时可以去探望他。”
他先是一惊,继而眼里闪过无奈的笑,冷冷道:“那个人,我早就不把他看作父亲了。”他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不温不火地说了声,“还是要谢谢您。”
这一幕太过熟悉,两年前的回忆如同潮水般涌进了我的脑中: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分局里下达了义务献血的硬指标,虽然心不甘情不愿,我还是被推上了献血车。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体格精壮、轮廓分明的帅小伙。说来,他的手法也真够粗糙的,第一针扎下去弄得我生疼。看着略显暗红色的血液从自己的体内缓缓地淌进了他手头的针管内,我心中还真有些不甘。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着娓娓道:“先生,您的血液可是稀有的Rh阴性哦,这样吧,您在这里签下名字,就算是加入了我们的‘计划’,今后您需要血源时,可以优先获得帮助哦!”
我拒绝了,只是自视清高地不想让人认为自己是为了这点好处来献血的。
那时,那位医生发自内心的一声“谢谢!”几乎就是我刚刚听到的那一声的模板。
不,不仅仅是模板,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羸弱不堪的男子确确实实就是记忆中那个健康热忱的医生!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年的光阴似乎在他的身上被拉长了十倍,那双晦暗的瞳孔中甚至浮现出了垂死者特有的色彩。
匆匆别过了周医生,我一人立在电梯门前,不知为何,周医生虚弱的样子总是不时撞进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我伸了个懒腰,想要给自己减减压。恰在这时,电梯门开了,睁开眼时,刚才那个漂亮的护士正在冲我笑呢。
我打着招呼走了进去,果然,她又开始唠叨了。后来,我一直觉得这是命运的召唤,因为电梯又停在了11楼。
“昨天也是这样哦。”
“什么?”
“昨天周医生说要和我一起去取宵夜,但刚下到11楼就冒冒失失地出去了,我都没来得及叫住他。”
“是么?可能是太累了吧。”我笑着回应,伸手去按关门键。或许是幻觉吧,玻璃面板上好像倒映出了周医生憔悴的面容。接着,我做出了和那位周医生一样的举动,抛下了可爱却唠叨的护士小姐,抢着步子冲出了电梯。
电梯门的正对面,值班的两位护士正一脸好奇地盯着我。
“请问,昨晚是谁在这里值班?”我亮出证件。
“是我,还有小吴,她今天休息。”戴着宽边眼镜的那个抢着说道。
“那,血液科的周医生来过么?”
我刚报出个“周”字,她就露出了孩子般的窃笑:“嗯,来过的,在这里摇头晃脑了半天。还好小吴提醒他,他才知道走错楼层了。”
“然后呢?”
“往里面去了啊,估计从里面的楼道上去了吧。”
是么?果然存在问题呢。我暗忖:“他有进过里面的病房么?”
“大叔,他可是专管血液科的帅哥耶!”
“那么,你们是看着他从楼道上去了么?”
“那倒没有,我们这边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呀。”
我道了谢,顺着她们手指指着的方向望里面走去,拜访过了几个病房的病人,终于寻见了目标……
2
明白了我的来意,这个看上去有些刁蛮的中年妇女立刻毫无防备地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他?嗯,来过,没错,就是他。虽说昨天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但他的声音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之前你们有过接触?”我靠在病房的墙壁上,任凭质感粗糙的暖气打在脸上。
“两次。每次都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才不会理睬呢。”
“是关于什么‘血型库计划’么?”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吧,我不大确定。
“等等,我回忆一下……对,好像是提到了什么‘计划’。对,我第一次就拒绝了,我才不想被人忽悠着去献血呢,他说是有什么保证,其实那些保证根本就不靠谱的。”
果然如此么?我暗自笑着,继续问道:“那你们昨天都谈了些什么?”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总之,他大概的意思就是说,我的手术短期内不可能执行,说是因为没有血源。
“您也看到了,我不久之前出了车祸,然后就一直躺在这里了。一直就说是没有血源,不能冒险做手术,不过我觉得根本没那回事儿。这几天我听护士们说什么血库里有失窃的迹象,说是各种血型都有丢失。哼,明明就存有A型血,宁可放在那里被偷,也不愿意用来手术,他们还不就是想多捞点住院费么?”
“是么?还真是过分呢!”我故意加重了语气。
“可不是!昨天来的这家伙就更不是东西了,跟我鬼扯什么阴阳,居然还说我是自作自受。要不是行走不方便,我早就……”
“除此之外呢?他还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么?”我赶忙打断她的话。
“您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她的话里明显混进了不满的味道。
我再次亮出了证明,故作庄重地说:“我们手头上的案子和这家医院有关,涉及到您自身的利益,请慎重回答。您回忆一下,他有没有带什么来或者拿什么走?然后,他有没有刻意地做什么动作,或者站在什么位置上?”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就是站在那边吧。再往左一点吧,对,恰好把那个暖气出气口给挡住了。”见我开始琢磨起那个出气口,她又酸溜溜地补了一句,“我当时就觉得他这人特别扭,站在那出气口被热风吹着不要太难受啊,真是有病!”
我用点头的方式草草回应,她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我说啊,警官先生,您与其计较这些事情,还不如听我说些更奇怪的事情。
“——昨天晚上,我好像是碰到吸血鬼了!
“一开始吧,怎么都睡不着,觉得不舒服,又没法翻身。反正应该是闹到好晚了吧,有人,噢不,是有什么东西就推门进来了。
“我当时心里就在发毛啊,但没办法,我动不了,怎么叫人都不见有人来。那个警铃的位置也很蹊跷地变高了,怎么都按不到。
“反正,那东西就这么靠过来了,然后,就朝我胳膊上咬了一口!它在吸我的血。”
半晌,我才从自己的思维中回过神来,草率地回了一句:“是噩梦吧?”
“我知道您会这么说,”她的声音变得激愤,“那些护士们也都说我在做噩梦。但是,看看这个,我胳膊上的的确确有个血点吧,这还是擦过了,一开始,那血点旁边是有血迹的!”我笑着瞅了一眼,的确不假。
“我还没说完呢!”她几乎是用骂架的音调冲我喊着。
“如果你能把那个吸血鬼逮住,我们就能给它定罪了。”我半开玩笑地说道,“顺便问一下,你见到的那个周医生是不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呢?”
她做凝神状:“这个嘛……我印象不是很深了,但他确实有些气喘的样子。”
3
那些毛躁的菜鸟们今天一定开心得很,因为他们几乎用不着劳神费力地耍什么审讯手段,便能从周助理的嘴里套出话来。
“同样的话,我已经说了三四遍了。”他的态度依旧冷淡。
“那就说点不一样的。”我同样不客气地回应道。
他耸耸肩,摆出一副比我还要镇定自若的样子。
“为什么要拿走魏衡的手机?”
“我说过了,这次会面是董事长日程安排之外的,我不想被查到通话记录。”
“你觉得电信局里的记录也能被消除掉么?”
“当时没想那么多。”
“哼,你不是说过一直犹豫着想要自首么?怎么又会刻意地去隐藏通话记录呢?”
“自首是后来的想法,一开始只想把事情压住,所以就……”
“呀呀呀,怎么回事?开始变得话多了呢!”我猛一抬眼,这回,我捕捉到了他脸上的悸动,“我还以为什么样的问题你都能用一句话了结呢。既然你都把实话说出来了,又何必再把手机交还给我们呢?”
“因为……”我几乎可以看见他背后蒸腾起的热气。这显然不是缘于闷热的天气,我们已经很人道地打开了审讯室内的空调。
“因为你觉得,只要自首了,我们就不会去细查通话记录。而把手机交还给我们,你就可以说:‘哎呀,我当时一紧张,把所有的通话记录全删掉了。’然后,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你的鬼话,乖乖地给你戴上手铐,然后,把你的证词原番不动地呈交给法官大人。
“你真以为我们不会去调查通话记录么?”我瞪大了眼睛,用平静而空洞的声线问道。
“让我走,我不想跟你谈了!”他发了狂,歇斯底里地嚷着。而我,只是向旁边的年轻人招了招手,满足了他的愿望。
我早该发现了,这桩事件不会如此简单地终结。
且不说周医生巨大的变化,单是他父亲自首的方式就十分可疑。
可疑之处不在于他那种矛盾的心理,事实上,很多最终选择自首的犯人都会有与他相似的心路历程:他们虽然一早就做出了坦白的思想准备,但在真正被逼得走投无路之前,是断然不可能爽快地提供关键线索的。
而周助理却大大方方地提供了茶座的地址,如此直接地给出关键线索未免太过了。另外,他所坦诚的情况可以十分明确地划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他想要竭尽全力地掩藏证据,甚至盗走了并不具有太大说服力的手机。
而第二阶段,他又似乎想要竭力地帮助我们查出“真相”,忙不迭地给自己掘坑。
两个阶段,他都在走极端,明显不像是受到某种矛盾的、犹豫的心理的指导,而是具有强烈的目的性和执行力。
那他真实的目的是什么?两个阶段的目的显然存在天差地别,那便说明,其中有一个,必然是虚假的,是用来混淆视听,迷惑警方的。
茶座的服务员曾经提到过,周助理曾经对魏衡失窃的手机表现出不依不饶的态度,现在看来,这一定是在演戏。但演戏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为了排除自己的嫌疑,因为那毕竟是个包房,能下手的人着实不多。但仅此而已么?要我说,联系到他主动告知茶座地址的行为,他的这一举动,简直就像是在故意留下痕迹,想让警方知道魏衡手机失窃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值得注意,他真的“杀死”了魏衡么?他坦白说杀人现场是在车内,那辆车的车窗也确实可以阻挡外来的窥视,但是——杀人真的能无声无息么?他说的勒毙的动作又该如何在狭小的车厢内执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