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济,与我合租的是一个叫赵勤的年轻人。
那时候我刚到长济,从火车站下来,首先到公司报道,公司负责接待我的同事老王,已经预先帮我订了几家出租屋,带领我去看房。看了几家都不满意,最后看到了赵勤家。
赵勤家位于香山路,这是长济的老城区,一片老式的平房,屋顶上还盖着瓦,狭窄曲长的巷子里种着几十年的大树。他家就在巷子中间,两扇木门,走进去是一个院子,赵勤就在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树树下举哑铃。看到我们来,他一边热情地打招呼,一边继续汗流浃背地举着哑铃。
“我们来看房子的。”老王说,“昨天跟你约好的。”
“看吧,你们自己去看,左边那间带锁的就是,我还要举20下。”赵勤笑着说。
院子里一共四间房,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洗手间,呈半圆形环绕,所有的房门都是老式上将军锁的,其中三间房的锁都敞开着,唯一一间挂着锁的房子,就是我要租的那间了。首先一看外面我就觉得很满意,那房子顶上正好覆盖着大片的香樟树冠,打开房门进去一看,果然很阴凉,床、桌子和衣柜都有,铺的是木地板,只有灯还是老式的拉线式白炽灯。
我只转了一圈,就决定租这儿。走出来时,赵勤已经举完哑铃,正在做俯卧撑。我想和他签租房协议,他头也没抬地说:“协议就在你房里的抽屉里,要是满意就签个字,交个押金。”
协议没有问题,我签好字,将押金一起递给他,他让我等会再说。
老王走了,我坐在一张竹椅上看赵勤锻炼,做完俯卧撑,他又压腿、跳绳,忙个不停,直到边上一个闹铃发出响声,他才停下来。我以为他要对我交代些什么,但他只对我点点头,从树杈上取下一个记事本翻了翻,抬头对我说:“我以为你们要10点钟以后来……我还有些事,你先忙,10点钟我来找你。”我点点头,走进屋,忍不住又回头,一看,他拿着一本《蜀山剑侠传》在树荫底下优哉游哉地看。
我来来回回地收拾屋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眼皮也没抬一下。10点钟,他身边的闹钟响了,他把书合上,拿起桌上的钱数了数,将协议收好,这才走进我的屋子。此时我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正打算到院子里看书,见他进来,便又坐下了。
“到院子里聊聊吧。”他率先出了屋子。
“还满意吗?”等我走到院子里,他问。
我点点头。
“这房子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我父母在城区买了新房子,但我喜欢这里环境幽静,就一个人住在这。不过这里太安静了些,到晚上的时候,因为没有路灯,到处都漆黑一片,所以我想找个人一起住,这才把这间房租了出去……在你之前,来了好几个看房的,我觉得都不太合适,你给我的感觉很气味相投……对了,你是做什么的?”他说了半天才问我的工作,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我们就这么聊开了。他是个很爽快的人,说话直来直去,看得出没什么城府和心机。我们聊到各自的工作,他无限感叹地说:“忙啊……哪个行业都不轻松,一不留神就落伍了……时间很重要,你看,”他举起手中的记事本,“我把要做的事都计划好了,就按照这个分配时间,本来计划中你们是10点钟来,在这之前我要先锻炼,再看一会书,可你们提前来了,我不想打乱自己的计划,招呼不周……”说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我们笑成了一团。
赵勤确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的生活很简单,除了上班就是看书,偶尔出去打打球,一般的锻炼都在院子里进行。他有一套严格的作息时间表,每天要做的事,都提前在那个记事本上计划好,随身带的那个小闹钟,就依照计划表提醒他该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活动。我自己也经常制定一些计划,在我随身的包里,就有一个黑色的小记事本,但那些计划从来没有真正执行过,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临时改变计划。我所认识的人中间,也只有赵勤能真正贯彻自己记事本上的计划,甚至到了有些刻板的程度。比如,在某个晚上,我忽然心血来潮想找人聊天,便去敲赵勤房间的门。他在房内只说了一句“现在是我看专业书的时间”,就再也没发出声音。我感到无趣,回到房中,百无聊赖之际,居然也掏出专业书看了起来。正看得入神,赵勤忽然敲开了我的房门,笑嘻嘻地说:“我的休息时间到了,我们一起去玩吧。”我有些不高兴:“现在可是我的学习时间!”他满不在乎地将我从椅子上拉起来:“行了,你的计划都是一纸空文。”这话弄得我很郁闷,但又无法否认。
这还不算什么,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经过他的窗口,看到他正紧皱眉头在奋笔疾书,我知道那正是他写日记的时间,正想悄悄走过去不打扰他,却看到他满头大汗,一张脸涨得几乎成了紫色,屁股在椅子上不停挪动,将椅子压得嘎吱嘎吱作响。
“你这是干什么?屁股痒?”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他摇摇头,一张脸不紧是红,而且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膨胀感,几乎就要爆炸似的。
“到底怎么了?你不舒服?”我又问。
“你别说了行不行?”他压抑着嗓子低声吼道,“我还差几百字就写完了。”
最后几百字他全是用草书完成的,我在窗外看他的日记本,那些鬼画符一般的字迹,不知道他自己回头能不能再认出来。不管怎样,这篇日记总算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完成了,画完最后一个句号,他把笔一扔,火烧屁股般冲出房门,冲了没两步忽然站住,我亲眼看到他臀部的肌肉猛然收紧,他夹着两条腿,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慢慢慢慢踱进了厕所……等他一脸舒坦和释然地从厕所里走出来,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忍不住爆笑:“你要上厕所了就去上啊,把自己憋成这样干嘛?”他有些扭捏地道:“那时候还没到上厕所的时间啊……”
没错,这就是赵勤,一个勤劳朴实善良爽朗的人,有一股令人喷饭的认真劲儿。他自己过着修士般严格的生活,在我的眼里,却是一幕精彩开胃的话剧。我最喜欢看他憋屎憋尿,或者一边肚子里发出咕咕的叫声,一边硬挺着做锻炼,最后头晕眼花地跑进厨房,抓起头天的剩饭就往嘴里塞……他的计划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只要是制定的计划,基本就不会打破。
时间久了,我不免产生了恶作剧的想法。这实在不能怪我,赵勤本人是个太好的恶作剧对象,我要是不捉弄他一两回,简直是辜负上天制造的这段缘分。
起初我并没怎么想捉弄他,纯粹是出于好奇,想知道他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打破他的计划。
那天他正在房间里练习毛笔字——他的毛笔字实在写得不怎么样,连我的水平都比不上,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将练习毛笔字列入了最近一段时间的重点计划之中。他练习毛笔字的时候,表情非常严肃,面平如水,不起波澜,我特意观察过,他一笔不写完绝对不会换气。
测试他的想法并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早已有之,但就在那天,看到他老僧入定般写出一手鸟爬般的文字时,我忽然就决定将打破他计划的决定付诸实施。我跑到厨房,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啦啦的流水冲击着洗碗槽,这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即使是在我的房间里,这声音听起来很惊人。
“厨房水管爆啦!”我大惊失色地跑到赵勤的窗口报告。
他气定神闲地将一个“慢”字的最后一笔拖到最后,这才吐出一口气对我说:“我还差几分钟。”
于是,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他不疾不徐地写着毛笔字,我闷头不响地跑到厨房,关上了水龙头。
这件事激起了我的好胜心。我以前没想到赵勤对计划的执行能严格到这种地步,于是就产生了恶作剧的念头——我想知道他的底线到底在什么地方。
从此以后,恶作剧就没停止过,在院子里烧出滚滚浓烟假装失火、打电话骗他说公司老总急召、冒充他父亲的邻居说他父亲被车撞了……我的恶作剧逐步升级,招数越来越损,而他以不变应万变,在一切情况下,均以执行计划为先。
渐渐的,我不觉有些心头发寒。他那令人敬佩的毅力,让我有了些恐惧:一个人要无情和冷酷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到不受任何外力打扰呢?然而据我的观察,他又实在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在他的计划中,留了充足的时间用来做义工和陪伴父母,其余每个朋友都能均等地分到他的一部分时间,甚至包括我这个交情说不上多深的房客,他也常常会留出几十分钟来专门用于交流。如果不是一切都那么按部就班,他做得应该算无可挑剔。
于是,我的目光转向了他的记事本。
那个黑色的软皮记事本,大概只有巴掌那么大,里头大半本都记录着他过去那些日子所做的计划。既然赵勤并非冷漠无情的人,那么,让他做出冷漠无情之事的记事本,便成为一切的根源。此时已经不再是恶作剧了,我想将那个严格执行计划的赵勤,从记事本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要拿到他的记事本并非难事,他短时间出门从来不锁门,趁着他出外散步的功夫,我从他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那个记事本。记事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他每天的计划,最新的计划已经列到了一个月以后,每天都有不同的工作,但也有些部分是完全不变的,最重要的是,在所有的计划中,除了散步和锻炼、看书之外,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这可不成!
一个念头猛然蹿上我的脑海,我禁不住邪恶地一笑。几乎没有犹豫,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签字笔,在每天的计划中添加了一项:每天晚饭后的时间,他固定用来学习,学习的时间从7点到10点,10点以后就是看小说,11点准时睡觉。我在“看小说”和“睡觉”这两项任务之前,加入了一条“上酒吧喝酒”,时间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然后将睡觉的时间改为4点——赵勤为人细致,整个记事本没有任何修改的痕迹,幸亏他写字的间隙很大,行距很宽,我将字写小一点插进去,虽然看起来稍微挤了点,但因为刻意模仿了他那一手烂字,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至于睡觉的时间,将“11”改成“4”,那实在是很简单的事,完全看不出修改的痕迹。
我就这么连续修改了三天的计划,听见院子外传来赵勤的口哨声,连忙将记事本塞进原来的地方,自己轻轻走了出来。
一进门,赵勤就习惯性地翻开记事本,看下一项要进行什么活动。我心怀鬼胎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他。
他什么也没发现。
一直到夜里11点钟,他都没有发现记事本有什么问题。
当时钟指向11点的时候,我的心也提了起来。赵勤会不会发现记事本被修改了呢?老实说,虽然我修改得很巧妙,可赵勤毕竟不是傻子,就算他习惯于提前一个月计划好未来一个月每天的工作,但也不至于看不出这么严重的失误。我已经作好了被他呵斥的准备。
笃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我明知故问。
“是我,赵勤,你睡了吗?”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
“我哪会睡这么早啊。”我心虚地打着哈哈,打开门,竭力装出无辜的表情。赵勤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我反而有些惊讶——看他的表情,不像是来问罪的。
“有空吗?一起去酒吧怎么样?”他笑着问。
不会吧?
我惊讶地凸出眼球瞪着他,一定是我的表情太离谱了,他搔了搔脑袋解释道:“最近我老觉得有点累,今天一看计划本,原来一个月前我就已经计划好,这几天晚上要放松放松——我可以在酒吧呆到三点,你怎么样?”他期待地看着我。我马上反应过来,用力点点头:“当然,我没问题,奉陪到底!”
我们乐颠颠地出门了。赵勤显然是从来没享受过夜生活,一路上又紧张又兴奋,不停地问我哪个酒吧好、进了酒吧该怎么办、会不会喝醉之类入门级问题。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他,那个黑色记事本反复出现在我脑海中。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记事本?
赵勤真没发现记事本被修改了吗?
这事情让我感觉很糊涂。到了常去的酒吧,我点了自己爱喝的一种酒,赵勤跟我点的一样——估计他也不知道该点什么酒才好。我们边喝边聊,一直到三点。
然后我们就回家了。
回到家,我匆匆洗了个澡,正准备睡,却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往窗口一看,赵勤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怎么还不睡?”我隔着窗户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