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在逃跑时扔掉凶器这一举动尚可理解,可在逃命的关头还要脱掉自己的皮鞋,把它和凶器一并装进塑料袋的举动就很难解释通。不仅耽误时间,还会给警方留下追查的线索。
在看到那张照片时,这些疑问便渐渐释然。
那个模糊的染血的脚印,中央部分的颜色要比前后的都要略深些,这样的足迹是小脚穿大鞋造成的。那么这个凶手就不可能像萧茗描述的那样“身高一米八左右,身材健硕”。仅凭这一点,就可判定她在撒谎。
刚产生这种想法时,青年立马否决了它:不会的,她当时可是被反捆住双手双脚的。
可是捆住她的是塑料扣绳。只要把尖的一端插入另一端的小孔,用力拉就可以把手脚绑住。现场报告中提到,这是一种非常简易却能够把人牢牢捆住的方法。
捆别人容易,捆自己同样容易,只要你的身体足够敏捷。
女孩说过,她曾参加过校体操队。这点对她来说,不难做到。
但是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为女孩辩护:别忘了,作为凶器的扳手和匕首都是在离事发地点很远的垃圾箱边找到的。保安看到女孩掉下楼后就赶到她身边了,除了看到花圃旁边水泥地上的男婴外,没有看见其他的任何东西。随后,女孩就被送进了医院,如果她是凶手,凶器怎么处理?
很简单,她有帮凶。
那天晚上十一点半左右,萧茗给在客厅的父亲看了样什么东西,在父亲低头毫无防备的时候,一锤打了下去。接着,找个其他的什么理由,用同样的方法杀了陈絮。
她在扳手上缠了棉布,目的很简单,这样在行凶时被害者的血迹就不会溅到自己身上。
行凶时,她穿了那双男式皮鞋。这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她太紧张,踩到死者的血留下了足迹。
行凶完毕后,她在十二点之前离开小区,因为这段时间监视器是关闭的。一点左右,她从外面回来,让监控器记下她的身影,证明她是在一点后才回到家的。
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她不停地砸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因为她知道,隔壁的大叔睡眠不好,每次家中有什么响动,他都会过来敲门。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为了方便掌控时间,她应该在这之前就弄坏了婴儿房的小门,砸门只是为了制造声响引人注意而已。在听到有人敲门后她开始呼救,她听到那个善心的邻居打电话给保安后,便立即来到阳台,把婴儿扔到楼下的水泥地上。
接着,她爬上护栏,刺了自己一刀。她必须要改换凶器,因为它是“凶手是在一点才行刺自己”的有力支持。然后,把匕首和扳手以及那双皮鞋都装进塑料袋抛下去。
她吹起了狗笛,她对高频音异常敏感,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但她必须得忍受。那只被她训练过的流浪狗听到声响后便将塑料袋叼走,丢弃到很远的地方。
然后,她用塑料扣绳捆住自己手脚,远远地看到保安跑过来后,便用力一跳,跌落在花圃上……
“我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仇恨,才会使那个人连还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青年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窗户开着,安静的风和微弱的光在静默对峙的两人间往复穿梭,阴寒潮湿的空气从寒冷压抑的中心点向外无限扩散。
没有人回答。房间里又徒然增添了几分压抑。
很久之后,女孩才说话,只是这回,她开始以第一人称讲述。
有天晚上,我无意间听到父亲和一个青年男子的秘密谈话。
“我们公司最近资金周转得不太好……”
“得了,我都为你保密三年了。光是处理你老婆尸体的那点钱就不止五十万吧……”
原来妈妈没有抛弃我,而是真的……
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不发出哭声,比死亡更加巨大的无望,使我丧失了发出声音的可能。
悲伤太刻骨铭心,却又无处求告。刻骨的仇恨无可挽回地嵌进我的生命里,成了无可救药的顽疾。
可是,我得生存着,即使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也没关系。因为我从没忘记天台上那个男孩给我说过的话。
2006年,8月24日,我到学校领毕业证。
一同进入校门的学生很多。对面,逆着人流走来一个男孩。高身量,匀骨架,白T恤与天蓝色的牛仔裤在清晨明晃晃的阳光中格外清爽,那个再熟悉不过却也只能在梦里相见的男孩,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霎那间,万物都静止下来,连心跳都不例外。
你,真的就在我面前吗。
那个男孩的形象早就刻在了心脏里,无论时光怎样流逝,都随着心跳的节律,清晰得毫末毕现。
他从容的神态,像雨后清朗的天空,带着耀眼的本质却散发出平和明净的光芒,让人心旷神怡却感觉不到真实,就像是幻像。
视线清晰了又模糊,温热的液体毫无章法地在脸上流淌,待男孩走近,我终于用力擦干了眼泪,男孩的身影又清晰了起来。
近了,更近了,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定格,男孩木然地向前走,好像根本没有见到自己,在男孩擦着自己的肩膀走开时。我失魂落魄地叫出了男孩的名字。
听见有人叫自己,男孩回过头,他明显地愣了几秒,在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自己的高中同学后,他只是略略点头示意,转身就离开了。
在我近三年的梦境中反复出现的相见场景,竟是这样。
那么快,你就把我忘记,那么快,你就把我忘记了。可我,却自欺欺人了三年。
以为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微薄的光线,却在朝自己奔来的途中突然折转了方向,朝着永远不再相遇的轨迹疾驰而去。
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是朝自己而来,只是匆匆忙忙里,我会错了意。
也是在那天,从新闻里得知了消息:根据2006年8月24日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的决议,冥王星被视为是太阳系的“矮行星”,不再被视为行星。从此它将失去名字,定义小行星,序列号为134340。
脑海里出现震耳欲聋的嗡鸣声,那个巨大的声音穿越了漫长遥远的时空,隔过了无数荒芜的星球,才刺破自己的耳膜,撕扯着每一根痛觉神经。
那是悲痛欲绝的哭泣,又像是同病相怜的絮语:“萧茗,我是和你命运相同的冥王星啊……”
当这出维持了近三年的残忍幻觉终于落下帷幕时,再没有什么可以镇住复仇的强大意念。
我毫不后悔地杀了那两人,可看到弟弟时,我犹豫了。
怀中的婴儿酣睡着,呼吸均匀,银白色的星光从稀疏的云层中筛下来。扑在婴儿忽闪的睫毛上。像银翼的飞蛾落在粉嫩的面颊上。
再过一会,这漂亮的飞蛾就会朝着永无光亮的地方坠落。
婴儿睁开了眼睛望着我,清澈无邪,还发出咿呀的可爱声音。可这一切,都唤不起我的爱怜。
偌大的世界里,既然没有一个人爱我,那就没有人爱吧。反正,我也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呵呵。
孩子从我手中抛出,还在梦呓中的婴孩尚未来得及发出啼哭,便坠落到坚硬的水泥地上。
星辰微弱的光芒,照不出她脸上的隐忍和决绝。
女孩转过身,准确无误地对着青年,原本有些无神的眼中,荡漾出些许笑意。
“其实你第一次踏入这个房间时,我就知道,你是安然。”
虽然看不见,但最挚爱的人,是可以仅凭声息就认出是你的。
安然看着女孩,心中泛起略略的苦涩。女孩那纯真的笑容里,却因外表纯净如水一般清澈,反而让人感觉到她的内心有着最深沉的绝望。
“可是你进来时却装作不认识我,”女孩孩子气地笑了笑,似要赶走这种压抑的气氛。
“三年前,我就被检查出了脑瘤,瘤体慢慢长大,压迫着视神经,没过多久,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活三个月。每天,我都要背着罪恶感生活在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暗里。我想把那起案件的真相告诉其他人,这样,即使立马死去,我也会稍感安心。
“终于,你出现了。”
其实当年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官也怀疑过女孩。只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一直都没有揭穿,只是将疑意写进了手记。因为同情女孩的身世,他偶尔还会给女孩寄些钱。
是的,没有人希望,这起灭门惨案的主角,是这样一个可悲可怜的女孩。
“每个女孩都会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喜欢的男孩面前,我也一样。不想直白地告诉他案件的真相,让他知道我是弑父杀弟的恶魔,所以,一开始,我就用了第三人称。”
“不是的……”
安然缓缓地垂下了头,他转过身去,不忍再面对女孩。房间里,是难忍的沉默和压抑。
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生活着,没有人需要你想念你,即使在偶尔的会面当中,要努力回想才记起这是自己的中学同学后,也只是点头示意后便转身走过。
在我们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我宁愿相信你一个人会幸福地生活着。同样的,我也祈祷你永远不要看见听见那些残忍的真相。
2003年秋,我到公安局做笔录时,无意间看到一个女孩拿着报纸,忐忑不安地在办公室外徘徊,眼睛时不时地盯着报纸的一个角落。在身穿制服的警官迎出去时,她却惊慌失措地跑开,手中的报纸也掉在地上。我认出,这是和我同班的女孩。我捡起她丢掉的报纸,发现她刚才在看的是起关于无头女尸案的报告。
我记得在学校的入学档案里,她资料上母亲那一栏是空白。心里一惊,知道她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对她的好奇心也随之加重,想探出一些真相。
慢慢地接近女孩,在陆续知道女孩的经历后,好奇演变成了怜悯。也曾给过她关心和帮助,但却从不曾有过爱意。
我宁可你永远不要再见到我。
“啪。”什么倒地的声音。
安然转过身,见女孩斜斜地倒下。
“你可以……抱我一下吗……”女孩孱弱的声音里略带一些乞求。
安然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倒下的女孩。
一缕鲜血从女孩的嘴角溢出,沿着素白的脸颊蜿蜒流向颈后,雪白映着血红,格外的刺目。他向前几步,俯下身子,缓缓地抱起女孩,让女孩的头软软地靠在自己的肩上。他明白女孩对自己做了什么,生命力正像退潮的海水一样,从她身体里快速退去。
“求求你,不要……送我去医院,就这样抱着我,好吗……”
一句不算长的话,耗竭了女孩最后一丝力气。安然侧过脸去,不忍再看女孩。他的心被一种强烈而真实的酸楚充塞,他搂紧了女孩,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她瘦削的脊背,酸楚地感觉着那个身体的温度一点点地降低……
安然抱着女孩,身体像是僵直在那里,久久不能移动。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头脑中只是一片茫茫的空白,好似苍穹中最原始的寂静。然而同时,又有一种散不尽的悲鸣反复在脑中盘旋。只有他知道,这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
你记起了吗?曾经有一颗行星因为弱小得看不见而被踢出了九大行星。
那颗灰色的小星球至今还在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默默地旋转着。
看不见呢。可是我却听得见。
宇宙中传来的哭泣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