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末
虽然圣诞节已经是昨天的事了,但大街上依然洋溢着浓重的节日气氛,红白为主的色调一直延伸到樱丘町三、四丁目的交界处,星星点点的黄色小灯缠绕着裹在树上。四丁目的几条街道上,集合了各类大型公司,冈本直贵正赶往坐落在六号街的和田屋,那是一家有名的传统日式料理店。六号街是出了名的奢华街,各类店铺一年到头都以精致华丽的面貌示人,节日也不会多加装饰。直贵感到冷清的气氛一下袭来,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跨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木质圆门,直贵熟练地从左手绕上了二楼。
冈本集团最近表现非常突出,涉及领域不断扩展,实力也迅速增强,报纸上经常出现类似产值再次上涨的消息。作为社长侄子的冈本直贵,六月也顺利升为汽车设计部总部长。和往常一样,冈本公司的年底聚餐在圣诞节后一天举行,地点还是樱丘町四丁目上的和田屋,但对直贵来说,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
“部长,你来啦。”一组的靖太从远处跑来,脸色有些沉重地朝直贵点点头。
“嗯,稍微晚了点,你们已经开始了吗?”
靖太立刻摇起头来“还没有,当然要等您来。”
他带直贵走到其中一桌,汽车设计部各组的组长都坐在那儿。直贵一走近,他们纷纷起身寒暄。
“您今天预备留多久呢?”靖太搔了搔下巴,有些为难地小声发问,“那边的事……”
从走进套间开始,直贵就察觉到大家正悄悄讨论他的事。靖太问出口后,他更是明显感到所有人都加倍留心自己接下来的应答。
“只会留一小时左右,然后必须立刻赶去医院,而且和搜查科的警官也约好了。”
“啊……那就……”
周围的人立刻露出可以理解的表情,直贵觉得那些眼光里夹杂着类似同情的东西,令他很不舒服。桌上的麦茶冒着阵阵白气,他端起喝了几口,身体立刻暖和过来。
结果才过半小时,直贵就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开了。他按照约定来到中洋医院对面的咖啡馆。直贵环顾一圈,发现对方还没到,于是先点了一杯咖啡,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他想着接下来的谈话不会太愉快,心情更加阴郁起来,邻座的情侣发出轻微的嬉笑声,此时显得更加刺耳。
大约十分钟后,一个穿着灰色长风衣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店门上的风铃响起声。他快步走到直贵对面的长凳前坐下,伸手向服务员点了红茶。
直贵喝了一口咖啡,打量起对面的关口雄一。关口身材瘦削,但很结实,麦色的皮肤看起来非常健康,他习惯性地眯起眼睛,那里面透出着锐利目光。他同直贵的父亲私交甚好,大了直贵六岁,现在是搜查一科的科长。
“去过医院了吗?”关口低声问直贵。
“还没有,准备等会儿去,雪穗的情况也稳定一点了。”
“那就好,”关口用几个手指轮番敲打着桌面,像是在考虑怎么开口。
直贵不想再和他东拉西扯,直接切中要害:“请问调查有进展了吗?”
“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没想到进展这么快,直贵震惊得没能接上话,他难以抑制胸口涌起的阵阵激动,以眼神催促关口继续说下去。
“是个二十出头的男生,名叫三木和弥。今天在森川町惠寿区发现了他的尸体,推测是在凌晨自杀,因为上衣口袋里有遗书才确定了他是凶手,现在看来没有嫁祸的可能。”
中洋医院,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综合性医院,不但在各市设有分院,近来还和东都大学附属医院联合进行脑部手术研究,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这家医院最初是由浅田健一创办,之后以家族内部接替的方式进行传递,直贵的妻子浅田雪穗就是现任院长的独生女。
不能否认当初和雪穗结婚,直贵的确是抱着两家在商业上可以互相帮助的念头,毕竟现在的药品和医疗器材市场,几乎都被浅田家垄断。不过直贵心里很清楚,这个低他三届的学妹,身上散发着与众不同的气质,牢牢地绑住了他的心。
刚结婚时,直贵总是暗自窃喜自己可以娶到这样优秀漂亮的女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对雪穗心生厌恶,并不是雪穗哪里做得不好,而是她实在太强了。无论是家务、理财、工作,都非常出色,甚至超越了自己。他开始意识到刚开始交往时,心中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为何存在了,那是一种看不见的距离,任凭直贵怎样迅速追赶都无法企及。
他渐渐减淡了对这段感情的投入,在山口春奈出现后,更是不再对雪穗抱有想要拥有的感觉了。春奈和雪穗在同个部门工作,她是雪穗大学时的学姐,只比直贵小一岁。大学时代,直贵就和春奈接触过几次,当时就对这个细腻的女生印象颇好。没想到,这个缘分只能在暗处悄悄开花。
本来一切都在直贵看得见的轨道中运行,他万万没想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春奈在十二月初,被发现陈尸在正在建设的上本公园,死因是被利器刺到心脏,一刀毙命。
直贵得知这个消息后,觉得身体里所有的物质都被抽干了,整个人像被撕裂开来。但是厄运并未就此结束,在他逐渐缓和过来的十二月中旬,妻子雪穗也在公司大楼里遭到了袭击,基本认定是同一人所为,依然是被利器刺中,不过万幸的是恰好避开了致命部位,雪穗活了下来。
第二回
2009年11月
千代田站下车的人特别多,从这里再搭乘三号快线,就可以到达商务繁忙的市中心。车站沿线有一些卖茶汤的小铺,大概因为今年冬天特别冷,这类热饮相当受欢迎,简易的木屋里冒出阵阵白气,清淡的茶香引得不少路人的驻足。
春奈拎着从老家带回来的特产,向老板要了一杯红茶。她穿着白色的双排扣大衣,鼻子冻得微微泛红。春奈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揭开塑料盖喝了一口茶,快要冻结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来。
日东企划每年给正式员工十五天的长假,以往春奈会利用夏天,和朋友一起去周边城镇旅游。今年夏季,公司参与了西街大厦咖啡电影屋的案子,因为竞争相当激烈,各部门都希望职员可以把休假推到夏天之后,春奈所在的广告宣传部也是同样,把假期全都排在了九月以后。
春奈在十月底向公司请了长假,她决定回一趟老家廉本,顺便去当地的神社拜一拜。红茶已经见底,春奈想到假期马上就要结束,明天又要重回公司,就感到心情沉重。她从米色的皮包里掏出手机,翻找着电话簿,当光标移动到冈本直贵这个名字时,她犹豫着按下了通话键。
春奈从去年冬天开始同直贵约会。最初是在五月的一场设计展巧遇,直贵对她非常体贴,两人还回忆起大学的往事,春奈总是很愿意与他见面。不过当在公司里偶然听说,雪穗结婚快三年的丈夫,就是冈本直贵,她立刻单方面断绝了往来。年末,直贵患了急性盲肠炎,雪穗因为工作的原因去了外市,她拜托春奈去照顾直贵,这样一来,原本夹在他们之间那条泾渭分明的线,开始逐渐淡化,直至再也找不到。
日东企划规定职员每天八点半准时到班,春奈在路边买了章鱼煎饼,急匆匆地赶往公司。春奈走进办公部的时候,雪穗正把泡好的茶放在她桌上。
“啊,春奈,你来啦。”
“是啊,这个给你。”春奈把装有老家特产的袋子递给雪穗,里面是栗饼和蜂蜜。
“哎呀,只有浅田的份呀?”部长大跨几步,从落地窗旁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当然不会。”春奈连忙把之前分好的几袋东西分别放在桌上,雪穗也过来帮忙,这却让春奈感到一阵郁闷。
雪穗总是这样,无论多麻烦的事,她都会尽力做好。像是倒茶,或是打电话订便当之类,本可以推给别人来做,雪穗也会提前做好。因为是大学同学,春奈和雪穗的关系显得更亲密一些,每当雪穗帮自己做事时,春奈都会有强烈的反胃感。这么说又不妥当,那应该是罪恶感,所以春奈才会想要切断与直贵的关系。
“抱……抱歉,我是不是来晚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几个摞在一起的文件夹被放在桌上。一个身材瘦高、面容清秀的男生站在桌旁,大概因为是跑着来的,他正不停地喘气。春奈循声看去,回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男生是十月初才从东和大学分配来实习的,名字叫藤代孝治。因为月底春奈就开始休假,所以两人也没什么交集,不过孝治给大家留下的印象都不错,他虽然愣头愣脑的,但非常努力也很真诚。
“是有点迟。”部长接过孝治递出的估算表,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浅田,你还是没把他教好啊。”
“啊,这不是浅田前辈的问题……”孝治立刻摇了摇手,他担心地看了一眼雪穗,脸色逐渐转红。
雪穗低声笑了起来,她拿过春奈面前的塑料袋:“部长和你开玩笑呢,昨天的企划案通过喽。这是春奈从老家带来的,快点收下吧。”
“哎?”
“也没有多少东西。”春奈对他微微点头示意。
孝治“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接下来,朝春奈微微弯腰说了感谢的话。邻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这是忙碌的一天开始的信号,部员们停止了闲聊,提起精神在各自桌前坐下。
“喂,您好,这里是日东企划广告总部……”
接近六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透过窗户却好像还能看见低压的云层。春奈伸了伸懒腰,走出办公部。她绕到六楼楼梯旁,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杯热咖啡,半透明的黑色液体滑进胃里,伴着苦涩感让人清醒。
浅田雪穗穿着白色的套装,深红色的背包搭配得很好,她原本打算乘电梯下班,却因为等待期间接了一通电话,转变了目标,朝着总部会议室走去。
刚开始,磨砂玻璃的缝隙间没有漏出任何声音,橘红色的灯光映出里面两个人的影子。春奈靠在门边,抑制不住地紧张起来,她一路跟着雪穗来到这里,想发现些什么来平息自己心中的不安。
根据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春奈没办法分辨出同雪穗谈话的人是谁,不过从体型看来,应该是个中年男人。
“没什么好说的,明年初就把这里辞掉。”
终于因为声音的提高,春奈听清了里面的对话,她觉得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明明说好了做到明年底呀,那时再去医院吧。”雪穗还是一日往常的和善,让人仿佛可以看见她脸上的笑容。
听见医院两个字的时候,春奈突然明白了这个对话来自谁,是雪穗和她父亲。上月中旬时,雪穗找春奈商量过这件事,说她父亲希望自己早点接手医院的事,但雪穗却很喜欢这里的工作,暂时没有考虑辞职。雪穗在大学时,念的是新闻系,可是作为医院继承人的她,同时也在木本医学院学习,两边的课程雪穗都做得非常出色。
之前春奈装作不经意地建议雪穗去同直贵商量,没想到雪穗只是对着她笑了笑,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就是从那时起,春奈开始怀疑她和直贵的关系已经被发现,只要看见雪穗对自己露出笑容,春奈就觉得脊背发凉,冷汗星星点点地冒出。
“浅田雪穗,你要和我去惠寿街吗?森川町惠寿区3—201。”
好像是有些生气,雪穗的父亲收紧了声音,语气里包含了少许威胁的成分。里面的对话停止了好一段时间,春奈听见雪穗小声应了句“知道了”,交谈才重新开始,转移到最近新崛起的电子公司,大概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他们进了里面的会议隔间。
森川町离这里有一定距离,靠在城市西侧,搭乘一号专线也得花上一个小时才能到达。那里并不是特别繁华,沿街有各种小商铺,春奈在惠寿区一家叫永泽的伞店买过一把粉色的纸伞,现在还存在老家的仓库里。雪穗为什么会回避那个地方?春奈努力回忆着有关森川町惠寿区的事,试图找出两者之间的联系,但是自己也只去过两三次,根本毫无头绪。
“前辈,你还没走啊?”
春奈回头,发现是藤代孝治,他抱着一摞资料,脸上透出些许疑惑。
“啊……”春奈暗想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不协调,尴尬地思考着该如何开口。直到刚才孝治出声为止,春奈完全没察觉到背后有人,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是否知道自己一直在这里偷听呢?
“我想找雪穗说点事儿。”
“哦,”听着春奈的解释,孝治立刻露出了解的表情,“一转过来就看见您站在这儿,浅田前辈应该已经下班了吧,今天最后的资料是我送过来的。”说着他扬了扬拿着资料的手。
“这样啊,我知道了,谢谢你啊。”春奈尽量自然地摆出一个微笑,因为孝治没有注意到之前的状况,暗自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