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骗了你什么?”居然反咬我一口,我气不打一处来。
他唯唯诺诺地说:“就是你说你有耐克鞋的事情。”
我听完,明白了自己对这种懦弱的男人动情,是多么地愚蠢,实在是该自废双目。
天台下,是参天的松柏,很高很高,高得让人有想飞的念头。
我没有去上下午的课,我很难再与那些人呼吸同一片空气,上完同一堂课,这么做,会让我觉得是对自己的背叛。
下午的马路空空荡荡,就像我的心,破碎的内壁容不下任何人了。我降临这个世界以来,似乎就是为了忍受伤害而来的。
在错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这是一场荒唐。
我不知该何去何从,下意识地往家的方向走着。
刚走进弄堂,母亲从背后赶了上来:“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我知道说出真话,又挨一顿骂,于是默不作声,继续走着。
母亲紧随其后,手里捡回来的塑料瓶摩擦着,发出让我齿寒的声音。
到了家门口,母亲将废品一丢,边开门边数落道:“跟你说话,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跟你爸一个德行,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你这副腔调,以后哪个男人还敢要你!”
“连你都嫁出去了,我怕什么?”我反讥道。
啪!
那只还带有腥臭味的手,结结实实给了我一个大嘴巴。
我积怨已久的怒气终于沸腾到了顶点,我随手抓起门旁种葱的花盆,不知如何就扣在了母亲的头上。
血,顺着母亲的脖子淌了下来,她孱弱的躯体向门里的水泥地上狠狠摔去。
在我失去理智做出所有这一切的时候,我冷静地审视了一下无人的弄堂,关上了门。
将我和母亲,隔在了我们狭小的家里。
4
当父亲看见门外花盆的碎片,他就急冲冲地开门进屋。
他差点就被母亲绊倒在地,父亲一个踉跄,表情也由迷惑转为了惊恐。
他凑近母亲,用仅有两根手指的手探了探鼻息,猛然退了一步。
“爸爸,我杀了妈妈。”我说得很淡定,比我汇报学校要请家长还要镇静。
父亲像看待怪物一样望着我,他的骨子里就有那种儒家隐忍的性格,确实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
他只是拿过一张母亲拾来的透明塑料布,把母亲从头到尾,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我手里拿着刚写完的自白书,也可以说是我的遗书。
“我杀了人,现在去自首。”我嘴上说去自首,可我更渴望的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想去死。
父亲没有接话,直楞楞地对着尸体发呆。
我叹了口气,对父亲说:“爸爸,你以后自己照顾自己,女儿不孝,这辈子你就当没有这个家吧。”
“等等!”父亲一把抵住大门,阻止道,“没了你妈,我才觉得这里像个家。”
青葱被风从门缝下吹进了屋子,屋子的所有人都停格在那一秒,不知是风想看这场好戏,还是青葱想证明,它从未抛弃过这个家。
父女俩面对着母亲的尸体,不愿去报案的目的,是要让母亲为这个家,做最后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如果不是你做,就是我做。”父亲指得是杀母亲的事情,他接着说,“我今天给你妈买了份人生意外保险,投保额有一百万。我想用她的命换钱,我已经被你母亲折磨成了残疾人,我无所谓。可这样做,至少能够让你不用受白眼,可以穿名牌,让你过上好日子。”
父亲说完,有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眉宇之间徘徊,似乎他还有话藏着掖着。
“爸,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就算母亲活着,我也偏向于父亲。有人说,女儿上辈子是父亲的爱人,看来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现在有个最麻烦的问题是,我买的保险从明天才开始生效,你妈是今天死的,我们一分钱都拿不到。”父亲将两根手指插进头发中,用力擒着发根。
同一天里,我造就了两场戏。
这一次是我在错的时间,杀了对的人,可这是一场悲剧。
“只有一个办法!”父亲忽然抬起头,用眼神询问着我的态度。
“什么办法?”我自然想竭力挽回着一百万的保险金。
“让你母亲晚死一天。”
听完,一滴冷汗,从腋下滑向我的腰际。
让人晚死一天。
这在植物人的监护室里,有可能做到。但你让太平间也这样做,那是不可能的。
“可妈妈已经死了啊!”我不禁好奇地问。
“有句成语叫死而复生,说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这事我已经想到了办法,明天你只要乖乖地呆在学校就行了。”
说到学校,我想起教导主任请家长的事情,忙跟父亲说了一遍。
没想到,听闻此事,他居然匪夷所思地大笑起来:“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父亲自感失态,忙收住,对我说道:“既然这样,明天我就带着你妈妈,一起去见你的教导主任。”
父亲甚至承诺我,明天就会给我买双耐克鞋。
我不知父亲脑子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想知道他的计划,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没有对自己的负罪感而耿耿于怀了,我只愿快些拿到那一百万的现金。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踏实,我不必再为半夜的争吵而担惊受怕。
在和父亲道晚安的时候,我看见他用一条电热毯,将母亲的尸体裹了起来,塞进了床底。
父亲放肆地伸展开双臂双腿,霸占整张大床。床上丝毫不见女主人的痕迹。
能让人如此深恨又这么快遗忘,母亲的为人不得不承认是失败的。
因为死亡,第一次,对这个家,我有了归属感。
次日,我第一个到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从门口陆续进来的同学们。昨天的事情发生以后,他们对我都有所忌惮,敢怒而不敢言。
直到上课,我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可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是老师告诉我,我的父母来学校了。
父母?我一愣,难道父亲真的能够让母亲起死回生?
我一推课桌,故意用鞋子踩出很大的声音,甩开手往教导处走去。
等我走到教导处,我发现里面站着三个人,教导主任、父亲、还有一个女人。
她穿着与母亲很接近的衣服,我差点吓得魂飞魄散,不会是施了类似赶尸之类的巫术吧!
当我走至正面,发现她不是我的母亲。
父亲今天穿着很正式的西装,看见我进来,冲我歪了歪嘴角,继续倾听教导主任的谈话。
他们的谈话差不多到了尾声,教导主任又当着父亲的面扬了扬威,算打架事件就此结束。
“这是我和你妈给你买的新鞋,快点换上吧!”
那个女人不知从哪变出一双簇新的耐克鞋,递到了我的面前。为了它,我不惜代价,当真的捧在手中的时候,有点惆怅,却没有办法笑出来。
“还不快谢谢你妈!”父亲充满暗示的口吻。
“哦。”我转过头,对女人说,“谢谢妈。”
这种话我从来没对母亲说过,却对一个陌生的女人说了。
我现在终于清楚,为什么父亲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他始终都不去辩解,看起来像是天生的受气包。
可事实上,一定是母亲握有他出轨的证据了。
“那我们先走了。”父亲同教导主任道别,我跟着他们离开了教导处。
女人挽起父亲的手臂,显得很熟练,看来外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爸,她是谁?”已经出了教学楼,我才问道。
“她是你将来的妈。”父亲不容置疑地说道。
将一只摔碎的碗拾起来,哪怕拼接上一片最上乘的瓷,也无法消除蔓延遍布的裂痕。
“那妈妈怎么办?”我问道。
家里还躺着被我杀死的母亲的尸体,这是一个无法回避,且需立即处理的事情。
“她今天会死。”父亲答道,“不过这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变成杀人犯的。来,我帮你把新鞋换上。”
我扶着墙,父亲认真地为我脱鞋、穿鞋,我喜欢以这种视角观察别人。
渐渐稀疏的头顶和全覆盖的白发,让他看起来苍老了不少。他西装胸前的口袋,露出一截白纸,看起来像是文件之类的东西。
因为角度关系,我看见了文件上有一些与保险有关的字眼。不知怎的,我居然伸手抽出了这张文件,打开来看。
“你干吗?”父亲脸色大变,厌恶地摔了下我的破鞋,用最快的速度夺回了文件。
父亲突如其来的转变,一下子把我弄懵了。
“你怎么这样对孩子呀!”女人在一边假惺惺地劝道,对丢在她脚边的破鞋视若不见。
父亲口气也缓和了下来,温柔地说:“这是很要紧的东西,我不想让你掺和进来,所以你什么都不用管,过了今天,我们就永远摆脱你妈妈了。答应爸爸,今天放学准时回家好不好?”
父亲流露出许久没有的温情,我噙着泪花,用力点点头。
临行前,父亲关切地问了句:“今天没有体育课吧!别第一天就弄坏新鞋啊!”
“放心吧!今天没有体育课。”
“好,快去上课吧!”父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让我感觉整个脸似乎变得更阴沉了。
回到教室,我才放心展开手里的碎纸片,那是刚才父亲抢夺文件时,我无意撕下文件纸的一角。
只有短短一行字,纸上写的是投保日期与生效日期。
吃惊的是,日期全部都是今天。
父亲不是跟我说,是昨天为母亲投保的吗?为什么日期会是今天呢?我得出的结论是,父亲出于某种原因,欺骗了我。
我回想种种片段,父亲将母亲裹在电热毯里,是为了保持尸体的温度,可以引导调查的警察做出错误的判断。
只要十几个小时的延时,父亲就可以做足工作,将母亲的“死亡”安排在今天,一百万的保额就能够顺利拿到。
可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竭力思索的同时,用笔在纸上胡乱地涂抹着线条。
一激灵,我记起昨天我写的遗书好像被父亲收了起来,如果警察来调查,这份遗书也足够当逮捕我的证据了。
但如果父亲真的为我好,就没有欺骗我的必要了,就算我承认杀人,我的年纪也够不上死刑,我的行为也情有可原之处。父亲做这些事情的原因只会有一个,是他杀了母亲。
他在我的面前杀了母亲。
那块塑料布让母亲窒息而死,我在砸了母亲之后,没有确认她是否死亡,这增加了我推理的可能性。今天,他让那个女人冒充我的母亲,让许多人都可以成为母亲死亡的时间证人。按照那女人今天的打扮,连我都差点认错,更别提仅有一面之缘的教导处主任或者是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了。在与教导主任交谈时,父亲一直挡在前面说话,根本没让教导主任有时间去注意他身边的女人。
假设父亲现在将母亲的死,完全推到我身上,就比昨天我去自首,能平白多拿一百万,且不用与家中任何人分享。
这个家,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分享”这个字眼。
5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害她,如果我做的事情真的罪不可赦,我愿意接受惩罚。虽然我只是个高中生,但我还是愿意为我的一时冲动,负责到底。
这是我的自白书,可这不是我写的。
当我把他约在天台见面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让他下去,除了飞下去。
他的尸体插在高高的松树枝上,似乎还没有被发现。
在我把他推下去之前,我让他写下了这份道歉信,因为我要亲手毁灭一切悲剧的起源——我的父母。
杀死母亲并不是冲动,母亲跟很多人说过,她要是被人杀了,就是父亲和他的姘头所为。今天,父亲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正好让他成为了最有杀人理由的嫌疑犯。
至于他手里的那封自白书,只会成为他嫁祸失败的证据,父亲可能还不知道,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女儿的笔迹。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们罪有应得,十七年来,他们没有了解过我的感受,没有真正关心一个子女的需要。
今天在父亲给我穿鞋的时候,我曾动过恻隐之心,我一度想放弃我的计划。而后他的翻脸无情,让我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我必须将计划执行到底,让这个家不会再伤害到我。
放学路上,我报了警,我猜想此时父亲已经布置停当,母亲不知是以一种怎样的尸态示人,总之会是一个谋杀的现场,让所有人都认为是我杀人的现场。
我前所未有的归心似箭,在大马路旁的我,瞅准两辆车之间的一个空挡,我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