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在傍晚时分他就得到了化验结果。但是三七看着姐姐和姐夫陆续下班回家没有急着向他们宣布,直到一家人围在桌上吃饭时爱雅不放心地问:“你把那泥土怎么样了?”
“是啊,分析出什么结果?”张伯迁嘴里嚼着菜说,“做这种事一定很好玩吧。”
“呃……”三七放下筷子,皱皱眉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快说啊!”爱雅催促道。
“嗯,我找到一所学校的老师……他发现泥土含有多种有机物,有青苔,还有一种特殊昆虫的蛹,除了几粒碎骨外,还有头发和布纤维……总之,他非常肯定地说泥土来自坟墓。”
爱雅握筷子的手直接按在胸口,差一点被饭噎住。
“无法想象!”孝孝叫道。
张伯迁却冷笑一声,正用勺子喝汤。
“我另外找一个地方鉴定那些碎骨,专家断定是人骨头,大概是十一、二岁的女性盆骨碎片!”
叮当一声,张伯迁手里的瓷勺掉在碗里,口里的汤囫囵咽下,却呛得咳嗽起来,满面涨红。稍稍平静后,他扶正眼镜,咕哝一句:“太烫了。”
爱雅摸着汤碗说:“不烫呀……”
“看来这事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严重得多。”三七继续说道。
“难道还不够恐怖吗?”爱雅像个外来人一样打量着自家的客厅,仿佛有某种隐形的威胁就潜藏在她每天除尘的角落里。她脸上的担忧忽然变成愠怒,开始责怪张伯迁:“当初买这房时我就不同意,那时传言这块地皮原是乱坟堆。你光晓得图房价比别处便宜,也不想想它为什么便宜……”
“老爸老妈,我对你们讲——”孝孝不想吃饭了,这种气氛让他害怕又兴奋,迫不及待地插嘴说,“小德伟他们一家有天半夜回来,小德伟先上的楼,迎面碰到一个长头发、穿一身黑的女的下楼。他给她让道,但是一回头,那女的却不见了。接着他爸妈上来,问他们,他们都说没看见什么女的下楼!”
“住口!”爱雅大喝一声,脸上纤细的眉毛跳了起来,“你好的不听,专听人家造谣!”
“我吃好了……”张伯迁浑身哆嗦了一下,推开碗筷,起身走进卧室,关上门。
爱雅纳闷地看着丈夫的背影,回过头来却小心地说:“三七,你说咱们住这里是不是触犯了什么孤魂野鬼?”
“姐,你刚还骂孝孝呢!”三七哈哈大笑,“你们的想象太丰富了。今晚我哪怕不睡觉,也要抓住这个撒土的人!”
晚上,三七真个抱了枕头在客厅沙发上躺着。晚饭时姐夫奇怪的反应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撒土人正是姐夫。动机很明显,张伯迁这么做是为了嫁祸于人,因为小舅子在他家白吃白住这么多天,且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明里不好下逐客令,只好暗地里想出这招。三七和张伯迁素来不和,以张伯迁阴郁、沉默寡言、老谋深算的个性做出这种事不难理解,他在单位里为升迁与同事勾心斗角就频施阴招。
三七在沙发上大概坚持到十一点左右就睡着了,不过他睡觉向来很浅,身旁稍微有点响动他就会醒来。在姐姐家这么些天他发现没人有起夜的习惯。他能肯定重点提防的卧室门一夜都没有拉开过,直到凌晨时爱雅从里面走出来。姐弟俩目光交流,三七打着哈欠摇摇头,抱着枕头回房间继续睡觉了。
爱雅洗完衣服,搞完卫生从没感到如此轻松过,到目前为止家里没发现一粒沙土。她今天休班,看着丈夫和儿子安静地吃完早餐一个上班一个上学,觉得日子又恢复了正常。张孝下楼时她总要叮嘱几句,回身关门时她甚至摇了摇头,认为这两天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生活中经常发生一些难以解释的事,向来都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超市里的小黄不是在自家阳台上捡过几张带血的百元钞票吗?他家可是顶楼啊!他明目张胆地用这钱为自己买了台VCD,质量很好,从没有在无电源的情况下自动播放。
爱雅走进卧室把床上的毯子折叠起来,拿起枕头时突现的一幕让她闷声惊叫,咕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哭起来。三七在那边房间里朦胧中听到动静,开门走出来,看到姐姐坐在地上哭,刚要问为什么,接着就看到床上枕头的位置是一片黑土,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但自己也吃惊不小,嘴里唸唸有词:“怎么会这样……”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爱雅拾起枕头擦掉眼泪,逃也似的爬起来快步走到客厅,差不多转了一圈,最后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姐,我更加证明这事是家里人干的。”三七一会儿也来到客厅,小心地说。
“你是说,除了你除了我是你姐夫或你侄子干的啰?”爱雅没好气地回应道,“他们有病啊!”
“不错,是有病,心理病或梦游症。”
爱雅怀疑地看着他。
“你看,昨晚我说‘哪怕不睡觉也要抓住这个撒土的人’,并在客厅里值夜,只有这屋里人知道,”三七分析给爱雅听,“一晚上我没看到防盗门打开,但你们卧室的门也没打开过,现在枕头下又出现泥土,进一步说明是睡在卧室里的人所为,因为他知道我在客厅里,无法下手。”
“就算是张伯迁或是张孝,他们这么做是什么目的?”爱雅急切地问。
“姐夫这么做是想嫁祸于我,我在你们家住这么多天了,他嘴上不好赶我走,所以采用这个办法,或者他就是为了戏弄我,看我出丑……但也有可能是孝孝,他看电视或看到漫画的某个故事,让他产生强烈印象,导致晚上梦游并模仿。”
“不会的,不会的……”爱雅自言自语地说。
“那个枕头是谁的?”三七突然问。
“我的!”爱雅无辜地看着他说。
“做案的人不会把泥土放在自己的枕头下。”
“可是我们一家三口,就我感觉自己最不正常。”
三七认真地盯着姐姐的脸,然后说:“还有一个问题,土是怎么带进家的?”
“有谁会特意去挖坟墓里的土呢?”
“姐夫是在林业局上班吧?”
“是的。”
“他会不会借到森林考察的机会……”
“他几个月都没下乡了。”
“啊,我想起来了!”三七突然大声说,“昨天我带着泥土去化验路过林业局,我看到了一种东西……我现在就去拿证据!”
爱雅看着三七开门走出去,也不知道他说的“证据”是什么?虽然在自己家里,她却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孤独而又害怕。她不敢进卧室,泥土这回怎么就出现在她枕头之下了呢?她想起来,早晨醒后就闻到一股臭味,她还以为是丈夫身上的汗味呢。真的是伯迁放的土吗?他不容小舅子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要说孝孝也真够顽皮的,会不会是他呢?平时她和丈夫除了监督他的学习和限制他的活动外还真没有考虑过他的想法,他会不会出于叛逆心理故意做出这种事来表达他的无言的抗议呢?爱雅没告诉三七在他来之前孝孝在大瓮山度过一次野营。
黑土就像凝结的血迹一般醒目,跟周围的物品格格不入,让人无端地感到恐怖。这么一大片污物让本来就有洁癖的爱雅手足无措,浑身不自在。在这个房子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必须投身到宽敞、明亮、热闹和洁净的地方去,这么想来只有去上班。打个电话让伯迁抽时间回来收拾吧。
爱雅打这个电话时很小心,颇有点试探的意味,哪知伯迁听完后十分恼火,大骂三七,说他是贼喊捉贼,故意要值夜,泥土出现在卧室里他的嫌疑就排除了,别忘了晚上咱们睡觉卧室门是不锁的,把土撒在床上他也能办到。
“三七这次回来本就很突然,行为更是古怪,”伯迁在电话中说,“他这样搞风搞雨,兴风作浪闹得我们家鸡犬不宁,闹到我们为此离婚,他是不是从中能得到什么利益?”
爱雅越听越生气,越听越害怕,关键是她不知道应该相信谁?
晚上,爱雅把孝孝锁进房间,三个大人在客厅里形成对峙。
三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些黑土,他掩饰着脸上的一份自得神情,轻描淡写地说:“这就是证据——我看到你们林业局走廊上摆着一些盆景,而这些盆景就来自各乡镇当地典型或珍贵的植物,这些植物移植时为保持成活机率,一般根系上要带上原地的泥土。我看到盆景中有一株塔柏,我们这儿的习俗是:在新坟的旁边第二年要种上几棵塔柏——我手里的这些土就是从塔柏盆景下面挖的,我同样拿去化验了,和家里神秘出现的泥土成分一样。”
“终于找到泥土的来源了?”张伯迁取下眼镜擦拭着,不戴眼镜的脸显得十分疲惫,他近乎仇恨地继续问道:“这么说我脱不了干系了?我干嘛要这样做,你说说。”
三七看看爱雅,轻声说:“可能……为了让我走。”
“哈!”张伯迁假笑一声,“我是你姐夫,客气点我劝你走,不客气点我哄你走,犯不着用这种混帐的法子,让老婆孩子连带着受惊吓。”
爱雅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弟弟。
“我都不知道林业局的盆景是用什么土栽培的,你怎么会那么清楚?”张伯迁重又戴上眼镜,但脸色并未因此而温和下来,“你刚来,人生地不熟,你怎么知道土壤应该找什么人化验,他们凭什么帮你?我看这些泥土根本就没化验!你跑来跑去只是在演戏,也只有你的傻瓜姐姐才相信你!”
“张伯迁,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爱雅像点着的火药引子,腾地发作了。
“说一遍又怎样?”张伯迁含糊地说。
“说,说,你说呀!”
……
本来是一场对簿公堂的质疑和辩论,最后却是以夫妻间的争吵而结束。大家带着憎恨、怀疑和迷惑各自睡下,反而不去想夜夜降临的黑色墓土。但是爱雅没忘记三七交待的事情,见丈夫睡着检查了他的公文包,里面没有一点装过土的污迹。
早晨,一阵恐怖、刺耳的摔打声让房子里还在睡觉的人从床上坐起,怦怦心跳。接着三个男人穿不同花色的裤衩却是一样的惊愕表情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爱雅披头散发握着拖布像疯子一样击打燃气灶台——灶台和地上散落着黑色墓土——他们方才明白爱雅为何这般歇斯底里。
伯迁箍住妻子的双臂,感觉到她身上突出骨头的挣动;这时三七夺下她手里的拖布。孝孝看到这种情景吓得哭起来。爱雅被带到客厅里坐下,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一言不发。三七留在厨房里检查凌乱的现场,他挠肚皮的手突然停住,慢慢蹲下来,吹开磁砖地上的泥土颗粒,现出半个水墨般的小脚印,显然是儿童的脚印。三七几乎能肯定是神秘的作案人留下的脚印,他作了这样一番推理:昨晚作案人把土倒在灶台上,其中一粒土疙瘩掉在磁砖地面上,而地上正有一滩水迹,土遇水即化,作案人光脚踩到脏水,移动时留下痕迹,待水干后污泥保留了足形。注视着这个小孩的脚印,三七恍然大悟,作案人正是自己的侄儿张孝!
首先可以确认一点,脚印只能是昨晚大家入睡以后出现的,因为爱雅吹毛求疵的目光总是在这房子里扫视,绝不允许这个污渍存在。再者,脚印是干的,离出现有一定的时间了。刚才他们看着爱雅受这阴魂不散的墓土的刺激,情绪失控,孝孝始终站在门外,没踏进厨房一步,排除了脚印是现留的可能。还有,外面人来作案不可能赤脚,只有睡在这屋里的人不用穿鞋,这小孩子的脚印非孝孝莫属。
十岁的儿童已经能感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了,他们是多动症、自闭症和癔症的多发人群,往往做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反常举动。三七在姐姐家生活这么些天发现姐姐、姐夫除了监督孝孝的学习和行为规范之外,对他的其他想法漠不关心。可能孝孝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表示抗议或引起别人注意。当然,他也可能是对电视或漫画书中的行为单纯模仿。
三七不会找孝孝当面质问,通过在这起事件中孝孝也受到惊吓来看,他对自己的行为是无意识的,他是在癔症或梦游的状态下做出此等事。三七值夜那天墓土出现在卧室里,他们忽视了孝孝也是最大的嫌疑。
三七准备不露声色,偷偷观察侄儿的行为。但有一个问题他亟待弄明白:孝孝如何能取得墓穴中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