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暂时别说指纹的事,你帮我查两个人,一个是经常在你们小区捡破烂的女人,灰白头发,背有点驼,住在孝孝学校旁边的巷子里,你大概也认识;还有一个叫‘小雨’的人,我只知道名字,其他的不清楚。”三七站起来快速说道。狱警抓住他的胳膊,强行带他走。
“查她们干什么?”爱雅在背后大声问。
三七扭过头来说:“或许她们能解开谜团!”
爱雅第二次去探监时,姐弟俩为彼此消瘦、疲倦的容貌感到吃惊和心酸,以致他们不忍问候,只是相互凝望着。三七搓搓手,打破了沉默:“我说的那两个人查了吗?”
爱雅低头拨弄着皮包上的拉链,整理着自己的情绪,然后平静地说:“其实,上次我看望你之后一直想着要求警方重新调查你姐夫的死因,我不相信他是自杀的,何况还有指纹的疑点,但是要推翻警方已经下了结论的案子不是件容易事,于是我想到你说的那两个人,说她们能解开谜团,我并不是太相信,可是为了搜索更多的证据只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随着调查的深入,一切真相慢慢浮现出来,所有证据都证明你姐夫不是自杀,而是他杀。不过,我放弃了原先的打算,不再要求警方重新调查此案了。”
“哦……”三七庆幸自己提供的线索是正确而有价值的,然后问,“这是为什么?”
爱雅张了几次嘴,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头,又像是在鼓起勇气。这中间她的一只手神经质似的捂住双眼,忽然又拿开。
“我先说那个叫‘小雨’的人吧,”爱雅突然说,“她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出生在南平县胡泽乡的一个小山村,十二年前就失踪了。随着小女孩的失踪,原来的家庭也破裂了,爸爸酗酒成性,一次醉酒后躺在干草堆里抽烟,不慎引火自焚了;妈妈因为双重的打击而精神失常,一个人孤独而悲惨地生活。前年,当地政府和法信寺共同出资将小山村原来崎岖难行的山路扩修成平坦的柏油路,施工人员在离村子不远的山林里挖出一堆骨头和一只凉鞋。骨头和凉鞋都证明死者是个儿童,一个女童。整个村子的人都传言这堆骨头就是十多年前失踪的小雨。可是那天下午临时调来的一辆压路机因为不知情把弃在路边的骨头辗得粉碎。出乎意外的是,第二天混合了碎骨的那块黑土和凉鞋都不翼而飞了,原地只留下土坑,同时,村里平时古怪而沉默的疯女人也一并消失了。”
三七认真地听着,慢慢地在椅子上坐直了,喃喃自语:“我只当这个叫‘小雨’的是孝孝的同学,却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你让我查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叫袁巧珍。具体说不清她从什么时候住在四小旁边巷子里的——她住的地方是老房子拆迁时残存的一个厨房——我看见她也就是今年的事。现在已经不知去向了。四小的学生传言这个捡破烂的女人会做‘特好吃’的馅饼,当然,吃一个邋遢女人做的馅饼多少让人有些犹豫,不过,既然学校里有这个传言,那肯定是有人吃过。”
“你查过她的身世吗?”三七迫不及待地问。
“嗯,要么这样,”爱雅吸了一口气说,“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三七眨眨眼睛,发现姐姐脸上的痛苦之色,并不认为她是故意卖关子,而是直接叙述需要更大的勇气和坚毅。
“好吧。”他说。
“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住着一户三口之家,”爱雅很注意修辞,“夫妻二人和一个上小学的、漂亮又乖巧的女儿——他们过着平淡而幸福的农家生活。丈夫干活是把好手,又是村委会主任;妻子能烧一手好菜,尤其能做一种秘制的馅饼,人们只知道她用当地的一种野菜榨汁调和面粉,究竟是什么野菜,没有人知道。馅饼是好看的绿色,吃起来很可口,有股淡淡的清香。她跟别人说做这种馅饼的关键不是神秘的野菜,而是野菜汁和面粉的配比,野菜汁稍稍过量就会使吃馅饼的人产生幻觉,但还不至于损害身体。”
三七张口要说话被爱雅制止了,只好听她往下说。
“有一天,从城里来了个年青人,他是组织上派来考察当地植被情况的。这个年青人长得结实、英俊,头发有些长,戴一副玳瑁材质的方框大眼镜,有一种阴郁但格外诱人的风度。”爱雅冷峻地描述这一节。“村委会接待年青人,住宿安排在主任家里。主任的十一岁女儿读四年级,聪明好学,放学后总是跟着这位城里的叔叔学习植物知识。年青人用一种颤抖的热情教她,黄昏的时候带她在村子周边的树林里作‘观察’。大概是第十四天的傍晚,年青人一个人狼狈地奔回来——他的眼镜折断了,脸上有抓痕,肘部和膝盖与泥土磨擦过,衣服也撕破了——他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夫妻二人被他的样子吓一跳,最后弄明白了:他们的女儿丢了。开始不信,女儿生在长在山里,对周围环境再熟悉不过了,虽然这里的山又高又大,但从高处一眼就能看见山洼里的村庄,只要往低处走就不会迷路。可是直到天黑,女儿真的没回来,这家人才慌了,喊着名字去找。村里人自发地打着火把找了一夜,连半个影子都没看见,有人就说可能被豺叼了。夫妻俩当场瘫软在地。村长和书记单独盘问过年青人,年青人说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一回头小女孩不见了,他只当她躲迷藏,找也不见,喊也不应,他就慌了,摔了跤,撕破了衣服。夫妻二人整日以泪洗面,年青人见这种情形不好再住下去,但是小女孩的失踪毕竟跟他有关系,出于自责或安慰他把身上所有的钱搁在枕头下,悄悄地离开了。主任的妻子悲伤之余突然想起女儿曾说过叔叔给她‘按摩’的事,特别提到叔叔的手碰到她的哪些部位。她当时以为女儿跟年青人嬉闹,只是无意的触碰而已。但是现在仔细想来,年青人有太多的嫌疑。丈夫的热情款待很可能就是引狼入室!现在丈夫整天喝得醉曛曛,她暂且不与他理论,急匆匆地去乡里报案,因为没有证据,只能是她的主观臆想,派出所和公安局都不受理。但她隔三差五地往这两个地方跑,还是那些话。时间长了警察认为这个女人神经有毛病。后来,丈夫喝醉酒引火自焚,她更加疯癫了。村里人都记不清她从什么时候变得沉默了,安静得像老鼠一样生活了十几年,直到突然失踪——”
爱雅说到这里嘠然而止,仿佛用尽身上所有力气,在椅子里萎顿下来,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前后说的是一回事,”三七凝望着姐姐说,“小女孩就是小雨,她妈妈——主任的妻子就是袁巧珍,那个年青人就是……”
“就是你姐夫——张伯迁。”爱雅的声音轻得听不到,“那时候我们刚开始谈恋爱,他戴一副玳瑁的大框眼镜……”
“现在看来,”三七小心翼翼地说,“难怪姐夫对墓土中的碎骨鉴定后的结果和那根眼镜耳柄的出现会有如此异常的反应。”
“这些事东一块西一块拼凑起来,总算看出一点眉目,”爱雅说,“但它们之间究竟是怎么连缀起来的?我查不出来,更想象不出来。”
“这么说——”三七眯起眼睛,“施工队挖出骨头,袁巧珍既使辩认不出是不是自己失踪的女儿,但她认识那只凉鞋——女儿失踪前所穿的凉鞋。她在给女儿收拾尸骨时偶然发现泥土中有根折断的眼镜耳柄,这个东西她一定熟悉,因为十多年前农村里没人戴这种昂贵的眼镜。现在,证据就摆在眼前,我想她一定心潮汹涌。当年她的感觉没有错——是那个‘年青人’奸杀了她女儿,女儿遭到强暴时扯坏了他的眼镜,也许直到死后女儿手里还紧紧攥着这根耳柄!这么多年来别人视她为疯子,此时铁证如山又如何?照样被人拒之门外。于是,她连埋葬女儿的泥土一并装起来,带在身边,悄悄地离开村子,开始她的复仇计划。”
“你是说,背着一袋发臭的泥土到处寻找我家的住址,然后在附近潜伏下来,伺机为女儿报仇雪恨?”爱雅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错。”
“墓土是她搞的鬼?”
“不错。”
“她怎么做到的?怎么进入我家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每个晚上在我家里随便撒土,然后离开?”爱雅一口气问出三个问题。
“她利用了家里的一个人。”
“谁?”
“孝孝。”
爱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初我也怀疑过孝孝,我认为墓土被人循环利用,每次扫除后的墓土丢进垃圾箱,孝孝有可能重新把它拾回来——判断是错误的,但思路是正确的——监视垃圾箱意外地发现袁巧珍这条新线索,墓土对她是宝贵的东西,丢不得。我跟踪她,观察她,住在那间阴暗、潮湿的房子里,不与外人来往。但有一人除外,就是孝孝。孝孝早中晚都去探望她,每次都能免费吃她做的馅饼。”
“这孩子从没跟我说过。”爱雅满脸气愤,“为了一个馅饼,孝孝就心甘情愿地被她利用?”
“我猜这里面有心理上的原因。如今有些教师略施手段就能使个别学生言听计从。我看孝孝跟这个捡拾破烂的女人来往不是三两天的事,我是通过糊在窗户的报纸缝隙观察到的,袁巧珍对孝孝非常好,好的……如果我是个不明底细的人,毫不怀疑他们是一对母子。也因为她对孝孝的那份慈爱,我才没有打扰他们。”
爱雅坐在椅子上很不自在,脸上分明是一副妒嫉和不屑的表情。
“考虑到后面孝孝神秘而可怕的忠诚,不得不提一下那种掺和了野菜汁的馅饼多食后还有至幻的作用。”
爱雅深吸一口气,说:“孝孝帮她把墓土带到家里?”
“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那些天孝孝放学回家他身上和书包我都检查过。”
“我也检查过,但我们都忽略了一样东西。”三七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孝孝总是忘记往水壶里灌水吧?”
“是的。”
“如果水壶是脏的,装了水也不喝。”
“怎么说?”
“有天早我看到玻璃盏里盛着凉白开,想到孝孝又忘记往水壶里灌水了。可放学回来我曾拿起他的水壶摇了摇,里面沙沙响,竟有大半瓶水,根本没想过还有可能装的是别的东西,所以没有打开盖。但是,第二次在客厅茶几上再次碰到水壶,心里便打了一个激灵,我悄悄地拧开盖,发现瓶口上满是黑泥。”
“他把墓土装在水壶里!”
“是的。”
“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爱雅嘴唇直哆嗦。
“你不如问袁巧珍为什么要这样做,孝孝只是被她控制了执行她的命令罢了。”
“她这么做是为了恐吓张伯迁,告诉他小雨阴魂不散,复仇来了,从精神上摧残他。”
“只能这么理解了。”
“我知道张伯迁一定也是她杀的。”
“是的。”
“但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她是如何进入室内的。”
“嗯。”
“有天晚上你不在家,孝孝跟我睡的,半夜我发现他起床了,于是悄悄地跟在他身后,突然发现防盗门是开的,而且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从身形看是个女人,我只当是你回来了,但那人转身就消失在楼道里。第二天我至少确定了两件事:墓土是孝孝倒的,他还有可能在晚上为别人开门。”
“天啊!”爱雅哭出声,“他为凶手开门,杀死他爸爸。”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我的出现,恐怕姐夫早就死在床上了。”
“时间到了!”狱警恰在此时,大喊一声。这回姐弟俩毫无反应,稍稍静默后,他们无声地站起来,没有对视,没有告别,没有叮嘱。他们各自转身,三七在铁门处回头看了一眼,姐姐背过身还站在那里,肩头不住地抽动。
窗户上的铁条把下午惨淡的阳光分割了,探监室空荡、陈旧,飘浮着似有似无的粉尘,让人有种伤感的,时光倒错的感觉。那最后的回眸,三七便永远记住姐姐孤单又哀伤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