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服(3)

 
驯服(3)
2016-12-16 17:11:37 /故事大全

  然而,我刚才咬的是同一块土司,确实是鲜香软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尝试着在自己咬过的地方再咬了一口,同样是臭的。

  我想起冰箱里那几种尝试过的食物,拿出来再一一尝试,已经是明显的变质。

  塞满整整一冰箱的食物,又再次成了垃圾。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前食物都是好的……我的目光渐渐在张宝亮身上凝聚起来,他有些发毛地看着我:“你这是什么眼神?”

  “以前食物都是好的,”我说,“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停了下来。这么说也不对。不是自从张宝亮来了之后食物的味道才变坏的,而是从他尝过冰箱里的食物之后,食物才全体变味。

  而且,以前早晨起来,冰箱里并没有塞满,都是等我下班回来之后,才会看见满满一箱食物。

  为什么从昨晚张宝亮到这里开始,一切都改变了?

  我禁不住又看了一眼张宝亮。

  也许……

  一个想法猛然窜过我的脑海,我冲进厨房,蓦然拉开冰箱门。

  苍天啊!

  尽管已经猜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我还是震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整整一个冰箱都塞满了食物!

  张宝亮冲进来,看到这种情形,也愣住了。

  我们两人半晌没说话,终于,他冒出一句:“李唐,我看你还是别住这了,太可怕了!”

  是的,确实太可怕了。

  我们俩都在这,厨房门敞开着,我们的目光几乎一刻也没离开冰箱,而它也从来没敞开过,但,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它迅速将自己填满了。

  这已经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办到的。

  “也许,有秘道?”张宝亮忽然喃喃道。

  我眼睛一亮。

  冰箱里有秘道,这想法荒谬异常,但这是最后一种人为的可能。我们不厌其烦地将冰箱腾空,所有的食物都堆放在厨房的地板上。

  裸露出内部的冰箱,冒出一阵阵寒气。这是一只具有白色内脏的冰箱,上面三格,下面也是三格,还有一个玻璃框用来装鸡蛋,当然现在全都空了。一眼就能看出,冰箱里既没有秘道也没有暗格。张宝亮将冰箱插头拔去,仔仔细细在内壁外壁上检查,又将冰箱挪开,仔细检查了冰箱四周的墙壁,没有发现任何秘道。我们索性将整个厨房都检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有鬼,有鬼……”张宝亮喃喃念叨着,推动冰箱想将它推到原来的位置,脸上神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他蓦然拉开还没有插上插头的冰箱——

  满满一冰箱的食物!

  而刚才塞满冰箱的食物,现在仍然堆放在地板上,散发着缕缕寒气。

  他说得对,确实有鬼,这绝非人力可以办到。

  “李唐,我看你这房子没问题,有问题的就是这冰箱!”张宝亮肯定地说,“还有衣柜里那些衣服,都扔了吧!”

  我有点犹豫。冰箱和衣服都是好东西,加起来总共要好几万呢,都扔了,我实在是有些舍不得。但不等我回答,张宝亮已经将冰箱往门口推去。我并没有阻拦他,关键不是冰箱,冰箱也只不过几千块钱,可那满满一柜衣服,没有好几万块钱下不来,我这辈子还从来没穿过那么好的衣服呢。

  张宝亮将冰箱放在门口,将地上那堆食物也一股脑扔出去,之后便在走廊的墙上寻找起来。

  “你找什么?”我问。

  “奇怪,你这里真奇怪,怎么没有一个号码?我家里外边的墙上都贴满了,什么修电器的、开锁的、废品回收的、家政服务的,号码一大堆,你这里干净得像刚刷完一样。”

  “这是24楼,没有楼梯,谁那么勤快跑上来?”

  “不行,今天就得把这冰箱处理掉。”他掏出手机便打,跟对方简单聊了几句便挂了。

  “行了,我找了平时帮我收垃圾的一个熟人,他马上过来。”他说,“这可是好东西,他肯定赚翻了。”他走进卧室,拉开衣柜门,抓起几件衣服正要往外拉,我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衣服就算了。”我说。

  “你没搞错吧?”他吃惊地看着我。

  “这衣服都挺好的……”我惋惜不已地摩挲着那华贵的衣料,也许是因为就要扔掉它们了,这些衣服的手感显得格外好,简直就像婴儿的肌肤,让我忍不住摸了又摸。

  “你要是不扔,我可不管了!”张宝亮有些怒。

  我听到了这句话,却还是不忍将手从那衣服上放开。

  “你看你这表情,真恶心!”张宝亮一把将我推开,我踉跄几步,头脑骤然清醒起来。眼看他将所有的衣服拉出来抱成一堆,我竭力控制住自己阻止他的欲望,转过身去走到落地窗前,两手抠在防盗网上,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房间门口传来说话的声音,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走出去,看到几个气喘吁吁的壮汉,领头一个瘦小的年轻人苦笑着对张宝亮说:“亮哥,这楼真是极品,累死我们了,说吧,你们开什么价?无论如何得给个优惠,不然太对不起我们这双腿了。”

  “优惠什么,白送给你们!”张宝亮说,“你看看货!”

  年轻人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走到冰箱前,拉开冰箱门看了看,惊呼道:“这里还有吃的,怎么不清空?”

  “坏了,你们随便处理吧。”张宝亮说。

  “这衣服标签都还没剪呢……老天啊,这个牌子我见过,一套最低也要两万,你钱多烧手啊?”年轻人的神情显得更加不可思议了,他和几个手下检视着那一堆衣服,粗糙的大手在柔和的衣料之间穿梭,我看得一阵心疼,几乎想要扑上去把衣服从他们手中夺回来。

  “不行……”张宝亮看了看他们的神情,又看了看我,“我不放心,别害了你们……我实话跟你们说,这些东西不干净。”

  “这么干净还说不干净?”一个壮汉嘟囔着,满脸羡慕地举起一件衣服细看。

  “要是穿了这衣服会撞鬼,你敢要吗?”张宝亮冷冷道。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半晌,那年轻人才开口道:“亮哥,你开玩笑吧?”

  “你觉得呢?”张宝亮瞪了他一眼。

  那年轻人恋恋不舍地目光依次从衣服和冰箱上扫过,忽然拉大嗓门,做出苦脸道:“那你喊我来干什么?我把这个卖给别人不是害人吗?”

  “我给你钱,你给我拖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烧了。”张宝亮说。

  年轻人不作声。

  “路费两百,怎么样?”张宝亮说。

  “三百。”年轻人说。

  两人讨价还价了几分钟,最终以230元价格成交。几个壮汉扛起冰箱,张宝亮和年轻人提起衣服。

  “李唐,跟我们一起去吧,顺便在外面吃个饭,回来再收拾。”张宝亮对我说。

  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些衣服上,满心都是不舍。他拽了我一把,我这才把门关上,着魔似的跟在他们身后。

  “我来拿吧?”我忍不住想夺过年轻人手里的衣服,想最后感受一下那舒服的手感。

  “你最好别碰!”张宝亮一下子将我撞开,警告地瞥了我一眼,“我看你有些中邪了。”

  我还想再伸出手去,那年轻人已经机灵地闪开了。

  

  年轻人的卡车开到一栋废弃的旧厂房前,所有华贵的衣料,都在那里化为灰烬。我看着熊熊火光中渐渐消失的衣服,胸口竟然一阵一阵的酸痛,一种莫名的悲伤充斥胸间,仿佛正在烧的不是衣服,而是十分重要的朋友。等衣物燃尽,这股无法言喻的悲伤才从胸口散去,这次又散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没有过什么悲伤。

  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一伙壮汉正在努力将冰箱砸毁,崭新的冰箱很快就面目全非了。

  一整个上午,几乎什么也没吃,到了这个时候,我和张宝亮的肚子都狂叫起来。我们在小饭店里随便吃了点东西,张宝亮便和我分手了。

  “要是还有什么古怪,马上搬走。”他再三叮嘱我。

  我点点头。

  一切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望着张宝亮远去的背影,我感到有些不确定。

  今后,再也没有满满一箱食物等着我,口袋里也再不会出现钞票了吧?我感到有几分惆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现在回想起来,回到家中,就有人为自己准备了食物,那种感觉真好……有食物,有衣服,有房子,有零花钱,衣食住行全都齐了,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有父母帮自己解决这一切……我们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可我自己却把这种生活毁了……我边走边想,逐渐感到懊恼起来。

  有人对自己这么好,这就足够了,何必管那是人是鬼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今天搬运这些东西的230块钱,超出了我的预算之外,这个月又要过得紧巴巴了。银行的存款坚决不能动,得留着买房子。

  如果每天还能从口袋里取到钱该多好……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变得有些沉重。

  24楼漆黑的楼身又出现在眼前。和以往不同,这一次,它竟然让我感到有几分亲切。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得到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发觉那其实是挺好的东西。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走进大厅,管理员穿着一身红得晃眼的制服,正在地板上压腿。他朝我龇牙一笑,牙龈也是鲜红鲜红的。

  我把那房间里的东西扔掉了,他不会怪我吧?虽然有免责声明,可万一他要是不讲道理,那也是相当麻烦。我心虚地垂下头,不敢跟他打招呼,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又是一身大汗,楼道里充斥着我身上的汗味。尽管汗珠一滴滴往下落,衣服却并没有显出汗迹,仍旧十分柔软舒适。好衣服就是好衣服啊,我刚产生这个念头,便蓦然停住了脚步。

  我身上的衣服,就是从那衣柜里取出来的!

  今天早晨换上这身衣服,便一直没脱下来,张宝亮和我都没注意,以至于它单独保存了下来。

  一阵狂喜掠过我的脑海。

  我伸出手指,颤抖着抚摸那柔和的衣料,像是抚摸一个久违的朋友,竟然不自觉热泪盈眶。将手伸进裤口袋,充满希望地摸了摸——没有钞票。奇迹已经结束了吗?我拈起衣领,透过重重汗味,嗅到了衣柜里特有的气息:那仿佛一去不返的旧时光,仿佛我们从很久以前丢弃的伊甸园,芬芳温暖,让我的心一阵一阵颤动。

  我就这么抚摩着衣服上了24楼,居然没觉得怎么累。

  打开门,一种奇妙的感觉流窜过全身。迅速走到厨房一看,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一台崭新的白色西门子双门冰箱静静地立在那,冰箱门上反射出我淡淡的影子。打开门,满满一箱食物。我忽然不知怎的热泪盈眶,抓起一罐啤酒,几乎是有点哽咽地喝了下去。我喝得很急,冰凉清香的啤酒洒在胸前和脸上,好几次呛得喷了出来。

  将啤酒罐扔进垃圾桶里,我打了个嗝,撩起衣襟擦擦嘴,走进卧室,拉开衣柜门。

  满满衣柜名牌衣服,连标签都没撕去。我一把将这些柔软舒适的衣服抱在怀中,嗅着它们散发出的布料清香,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手机忽然响了,张宝亮在电话另一端问:“家里没再出什么问题吧?”

  “是的,一切都好,什么事也没有。”我说。

  “那就好。”他挂了电话。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

  我一个人,在我的房间里,在只属于我的房间里。

  我忽然想起那些摄像头,连忙将采集器里的卡片放进电脑中,却只看到一片空白。摄像头没有录下任何资料。我不禁笑了:当然是录不到任何图像的,这根本就不是人力所为。

  还是将那些摄像头取下来吧。我爬到书柜上,在书柜顶端找到了张宝亮设置的第一个摄像头,想将它取下来,却发现它牢牢地粘在了柜子上,怎么也取不下来。拉开窗帘细看,这才发现,那摄像头居然是石头雕刻而成。再一一查看其他摄像头,都已经成为石头雕像。

  “是你干的吗?”我站在屋子中央,朝着四壁喃喃低语。

  楼顶上传来一串轻快的脚步声,似乎有个男人捂着嘴在窃笑。

  “是你吗?”我提高声音,对着天花板大喊。

  “哈!”短促的笑声划过屋顶,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我走出房门,从逃生门出去,顺着救生梯往上爬。镂空的铁梯在脚下轻轻晃悠着,脚下是整座热闹的城市,风吹得我头发和衣襟乱飞,我紧紧抠着生锈的扶手,一步一步慢慢朝上走,竭力控制住晕眩的感觉,不让自己朝下看。扶手之外便是漂浮着灰尘的空气,我将头扭向左边,黑色发光的墙壁让我眼睛发花,从中能看到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影,像是魔幻电影中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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