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刺穿喉咙的干渴,绷断肌肉的疲倦。
但罗雅还是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眼睛死死地盯在自己的脚下,不抬头看。这是正确的,登山时,不要向前看,否则你会因为大山的宏伟而丧失斗志。也不能向后看,向后看的人会被回家的渴望缠住脚步。
唯一的路就在脚下,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人生不就是如此吗。
所以,不知什么时候,罗雅已接近山巅。海拔高的地方,风大得能把人吹得飞起来。罗雅被风吹得一个踉跄,这才看到了那间木屋。
一个半月前,山下的人告诉他,在这座最高的山顶上有一间木头制的小屋。屋中住着一对夫妻,是出了名的隐士。
所以雨停后,罗雅就千方百计地向这边赶来。
现在木屋就在他的眼前,不大,平顶,是个标准的正方体,边长只有四五米。木屋是平顶已经很奇怪了——在这高山顶上,冬季的时候常年飘雪,所以平顶的屋顶容易积雪而被压垮,是一种很不良的设计。但更加奇怪的是,木屋没有烟囱,这说明屋内根本没有壁炉一样的东西。高山上的冬夜,冷到能够听得到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成冰的声音。他们是如何度过寒冬的呢?
罗雅扶着木屋的墙壁,歇了一下脚。木屋的墙壁是由一根根的原木拼起来的,结合得很严实。木匠的手工一定很好。面对罗雅的这一面墙,没有窗户也没有门。
罗雅扶着墙,围着木屋转起圈来。很奇怪的,绕了三面,都没有发现窗户活门,只是被冻得严严实实的墙壁。
终于在最后一面,迎着夕阳的方向,罗雅发现了一扇小门。门很窄,用厚实的木板钉成。门上没有把手,也没有锁,似乎一推就会敞开。
罗雅先是轻轻地敲门:“请问里面有人吗?”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的回应。罗雅用力一推,推不开,似乎门后面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罗雅听村民们说过,这一对夫妻一向热情好客,从不锁门,欢迎任何来宾。但现在门被锁上,可见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罗雅从身后的背包中掏出一把斧头。本来他想从门突破,但发现门似乎是最坚固的地方,于是他将斧头挥向了门旁边的墙壁。
用来做墙壁的木头,似乎早已腐朽不堪。一斧头下去,就像砍进了烂泥堆,木屑飞溅。没两斧头,墙壁都已破烂。洞穿的那一刻,斧头拔出来时,从屋内传出一阵呜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哀号,又仿佛这间木屋在嘶叫。
罗雅并不知道这是因为屋内外气压不同的原因。海拔比较高的地方,气压一般偏低。而屋内气压偏高。罗雅砍破墙壁时,屋内外的空气发生交流,才会发出如此类似呜咽的声音。
这很奇怪。木头做的房子,很难做到密不透风。能发出呜咽的声音,说明木屋和外界是完全的气密状态,连流通空气的细缝也没有。
罗雅在墙壁上破开一个容自己进出的洞,便收起斧头,弯腰钻了进去。木屋没有窗户,唯一的照明就是从洞口射进的阳光。
就算光线再昏暗,罗雅也能看出事情不正常。木屋中没有几件家具,不过是一些坐具和一张简陋木床。如今这些家具散落得到处都是,东倒西歪地倾覆着。
唯一的门果真如村民所说,没有锁。但打不开的原因,却是被人用几块厚厚的木板钉了起来。不止如此,就连门缝,墙壁上可能有的缝隙,都被一种绿色的胶带封了起来。罗雅用手一摸,发现是一种当地产的植物叶子,撕掉表面纤维后,就可以当做胶带用。
原来,门缝和墙上的缝隙都被这种胶带从内侧封了起来,才使得整个房间密不透风。
为什么?
罗雅并没有想这么多。门是从里面钉死的,所以应该还有人在屋中。但整个木屋一片死寂,没有活人的气息。罗雅借着夕照的阳光,翻看屋内的东西,突然发现一个人类的头颅。
罗雅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端详:头骨瘦长,牙齿磨损得异常厉害,这是一个上了年级的女性。颅骨的背后有很大一个破洞,如果这是致命伤,那就是有人从后面袭击了这个可怜的老女人。
但此处有明显的三个疑问:谁会杀害这个可怜的妇女。据他的了解,这对隐士夫妻与世无争,不可能是有人寻仇。家中没有任何私产,所以也不可能是为了谋财。那为什么会有人特意上到这个高山上,杀害了她?
第二,一个半月前,罗雅还听说有人目睹了两夫妻下山购买食物。短短的四十几天时间,尸体暴露在空气中,是不可能腐烂得如此干净,连一点腐肉组织都没有剩下啊。
第三,不管是谁杀了她?凶手又是如何逃出这个木屋的?
但目前的问题不是这个,罗雅首先帮助这个可怜的人收集齐遗骨。可怜的老女人,所有的骨头东一块,西一块的,零零散散,根本看不出人样。当罗雅捡起一块腿骨的时候,却被上面留下的痕迹惊呆了。骨头的中间,赫然有两排牙齿印。
现代医学表明,人到了老年,骨头中的钙质就会逐渐地流失。人的骨头变得松软,这也是为什么老年人不小心摔跤会导致骨折的原因。所以,这个腿骨上才会留下痕迹。不过罗雅当时并不知道这个,他只是认出这是人的牙齿印。
少儿的乳牙是20颗,成人的牙齿一般是32颗,但最后的4颗智齿是不一定会长出来的。因此,成人的牙一般在28到32颗不等。这根骨头上的牙印残缺不齐,应该是老年人的牙印。
有人杀害了老妇人,并吃掉了她的尸体。老妇人不可能自己吃了自己,难道这个牙印是他丈夫的?
关键是,还有一个老人在哪里?这个木屋已经被翻遍了,虽然尸骨凌乱,但根本就只有一人份的骸骨。
他在哪里?
太阳逐渐西沉,金色的余晖从破洞中直射而入,照在罗雅脸上,让他一时眼花缭乱。
就在他目不能视物的情况下,啪的一声,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天花板掉下来,掉在他的怀中。
罗雅吓了一跳,将手中的物体一甩,跳向一旁。那球状物不停地在夕阳的余晖中旋转,最后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人的头颅。面部已经腐烂不堪。但头顶上的几缕白发,却揭露了他的身份。他应该就是那个老隐士。
为什么他的头颅会从天花板上掉下?
罗雅抬起了头,看到了惊心动魄的场景。
一具无头的尸体紧紧地抓着天花板上,悬吊在空中!
因为天花板是由木头搭建而成,所以,木头之间还有少许凹陷的地方,可供插手。尸体的手和脚都深深地嵌入其中,就这样怪异地悬吊在罗雅额头顶。
因为连接身体的脖子已经完全腐烂,无法撑起沉重的头颅。所以,老人的脑袋才从天而降。
原来,自己一直在寻找的老隐士的尸体就在自己头顶!
因为木屋在山顶,而现在夕阳接近地平线。所以阳光毫无保留地照射在天花板上的尸体上。罗雅清楚地看到,尸体的皮肤发白,皱缩,大片大片地膨胀起来。手脚上的角质化皮层成套状脱落。这是尸体全身长期浸泡在水中才可能出现的状况。
当然,罗雅并不会用这些学术名词来阐述。但他就是知道,这是被溺死的迹象。他觉得呼吸难受起来,觉得有点气喘。他拼命地钻出墙上的破洞,疯狂地想找一点水喝,想找一点水来清洗自己身上的污垢和淤泥。
夕阳下,他发现最近的水源在离他有十个小时路程的山脚下。
门从内封死的木屋,缝隙被胶带贴起,屋内和屋外达到气密状态。木屋内,被杀害的老妇人的遗骨上留有人的齿痕,骨头凌乱地散落在乱七八糟的家具之间。另一个老人的尸体悬挂在天花板上,他是被溺死的,而最近的水源在十个小时路程远的山脚下。
这就是罗雅遇到的事情。
他肯定不知道,我们称这个状况为密室。为了加重强调这种不可能的状况,我们在前面加上一个所有词——“神的密室”。
“这就是你的小说?”流氓推理作家吴雅追笑着看完,把稿件递给了警察王大力,“谜面的确惊人:胶带密室,不可能犯罪,配得上神的密室这一称呼。不过,简直就是小学生的文笔嘛,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活人。你起码得加上一个杀害了她爸爸的青梅竹马,还有一个当了FBI的同班同学。三角恋加乱伦,这是起步价。”
“少废话。”我有点不耐烦,“老子又不是才女型的。”
“我不喜欢解别人的谜底。一般来说,越是天上的谜面,越是容易遇到地下室一般的解答。”王大力摇着头,“你起码要对谜底有所限制。”
“对我来说,完美的谜底有三个要素:第一,简洁美:真相用一句话就能解开。第二,现实美:不违反物理常识,是实际中可能发生的事情。第三,意外美: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摇着手指承诺道,“现在,请解开这个神的密室。”
妖怪的密室:
“世界上没有不可思议之事,只存在可能存在之物,只发生可能发生之事。”吴雅追的眼神一瞬间变得迷离起来,“不知你们听过‘垢尝’这种妖怪没有?
“在众人皆睡、寂静的半夜,不晓得从哪里潜入浴室的妖怪,专门舔食人们洗澡后的污垢。浴室如果愈脏,它住起来愈舒服。但是被它舔过的地方,不但不会变得干净,反而会愈来愈脏,洗也洗不掉,形成恼人的顽垢。在鸟山石燕的《图说百鬼夜行》中,画着一个只有一只脚、带著爪钩,披头散发的童子,伸出长长的舌头正在找寻污垢,那就是垢尝。
“如果不清洗,污垢会越积越重,仿佛有奇怪的力量在背后恶作剧。人们为了解释这个现象,便发明了‘垢尝’这种妖怪。但后人又说,是因为有这种怪物的存在,污垢才越积越多的。”吴雅追淡淡地笑道,“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吗?明明是因为污垢越积越多,才导致了妖怪的产生。最后却变成了妖怪是导致产生污垢的原因。倒置的因果律,这是妖怪的栖息之所啊。这件事情也是如此。
“老年夫妇隐居深山,被称为是高洁的隐士。隐居的人被认为道德高尚,这是因果律的倒置之一。道德败坏,有不能见人的恶行,才躲入深山,这才是符合逻辑的推理吧。见过他们的人,都承认隐士夫妇热情好客,这是倒置之二。只有见到隐士夫妇热情好客一面的人,才能留有性命四处流传隐士的美名。而那些见到黑暗面的人,恐怕都已经死于非命。”吴雅追侃侃而谈,“钉死的房门,看上去是防止外界的事物入侵。这是倒置之三。也许是为了防止屋内的妖怪逃逸出来伤人吧,所以连缝隙都被堵上。要知道,妖怪可是能化为轻烟溜出的。”
王大力斩钉截铁地否认:“瞎说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妖怪。”
“人心即妖怪。”吴雅追一挥手,站了起来,高大的身材在暮色中自有一股气势,“科学可以称之为食人症,但农村中称之为妖怪附身。老妇人携带犯有食人症的老者逃到深山后,终于无法忍耐这一事实,决定和附在丈夫的妖怪同归于尽。她将门钉死,所有的缝隙都堵住,自己则成为了最后的一位牺牲者。”
“那么老者是怎么溺死的?”
“倒置之四,外界的水是人溺死的原因,这是错误的。体内肺部中的水,才是人溺死的直接原因——不管这水来自于何处。受过训练的人浸在水中,大概需要5到7分钟才会死亡,不过那是指他肺中还有空气的话。要是左右两肺的空气都已经吐出的话,不出几滴水,那个人就会溺死。老者便是死于自己的食人症。当他咀嚼自己最后晚餐时,一根骨头刺穿了他喉部的食道,直接刺激到颈椎第四节。那里有连接肾脏的神经。而这个器官在受到强烈刺激时,就会在呼吸器官粘膜上,分泌出类似于润滑油的液体。虽然只是几滴,但那种感觉,就好像被大海吞噬一般。身体内的溺水是无法阻止的,于是老者便溺死在自己的体液中。因为这种死亡形式非常痛苦,以至于老者在临死前痛苦地抓着地板,手和脚深深地陷入凹痕中。老者不是死于外界的水,而是死于体内的水,此乃倒置之四”
“你是说死者是抓在地板上?但罗雅看到的是死者的尸体挂在天花板上啊?”
“树高多悲风。海拔高的地方,风力大得惊人。在这种高山上,一对老年夫妇怎么能搭建一栋稳定的房子。浮萍漂泊本无根,天涯游子君莫问。这个木屋根本就没有地基,更像一个颇大的木盒。在狂风之下,木屋被吹翻,原本的地板变成了天花板,这就是倒置之五——物理上的最后倒置。这也就是为什么房中家具凌乱不堪的原因。
“这五个倒置,形成了这一不可思议的妖怪密室。妖怪乃人心啊!”
“大赞!”王大力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这个解答简直就是京极流和岛田流的完美组合啊。”
看到我和吴雅追诧异的眼神,王大力这才恍然大悟:“啊,对不起,我以为我是在豆瓣上发评论贴。”
回归现实的王大力眼神都变得冷峻起来:“你这解答简直就是放屁!那个‘垢尝’妖怪的说明,暂且不算你百度灌水。你那个体内某个器官受到刺激,就分泌体液的假说,是从哪里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