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扶着浴室的门看着里面的女人,感觉手指甲已经抠进了铝合金里,却仍止不住剧烈的颤抖。
她赤裸着身体趴在水津津的地砖上,头却以一个极度夸张的姿势扭曲过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曾认为她在瞅我,但马上我就发现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散大,眼中的光彩正飞快地消逝。
恍惚间,我觉得有个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挤出来:“喂,你可别这么开玩笑!”
那声音是不是我的?我有点分辨不出来。我只是下意识地冲上去,把手放在了她的胸口。
没有心跳。
我又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面。
没有呼吸。
我知道再下一步应该把手指搭在她的脖子上,按住那根叫做颈动脉的血管,但我知道那里不会再有搏动了。
因为当我的手指从她脸上移开的时候,她的头颓然栽到了一边,和身体形成了一个近乎于九十度的夹角。
活人,即便是大卫科波菲尔也绝对做不出这种效果。
但我的哆嗦忽然间止住了。
死人会让人害怕,但更让人害怕的是不知道死活。
我只是开始发呆。
呆呆地看着这具女尸,看着莲蓬头喷出来的热水浇到她身上,却将她的身体浇得越来越凉。
一分钟之前,她还晃动着乳房和我说话。
十分钟之前,她还扭动着腰肢走进我的房子
现在,她却死了!
我的笔下曾有过数十个死人、数十种离奇古怪的死法,可我却从没想过一个人会这么突兀地、让人意想不到的停止呼吸。
我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还充满了弹性。
我忽地笑了,死人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但一股热流却从我股间冒出来,浸透了裤子,再汩汩地流到我脚边。
我知道我怕什么,而且这种恐惧倏忽间就变成了一股愤怒,我狠狠地摇晃着她的胳膊,大声咒骂着:“你死在我这里算什么事!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2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绝对不会因为寂寞而鬼使神差地打那个电话。
二十分钟前,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收尾。
万事开头难,其实结尾也难。任何事情都是如此。
我不着急去开门,也不担心会引起来人的不满,因为我知道,当我把钞票撇到她手里的时候,这个女郎的脸蛋顿时会变得桃花般灿烂。
我眯着眼睛趴在猫眼处向外看,只见一个女人正挥动白嫩的小手砸着门,女人个子很高,因为猫眼的范围里正清晰地显示着女人的乳房轮廓。不过我有点纳闷,我租的这所房子处在城市的边缘,虽说独门独院,却简陋得很,连个门灯也没有,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按理说应该一片漆黑,但门外却光亮得很,连女人的乳头轮廓都若隐若现。
不过眼下我没空考虑这个,轻嗽了一声问:“你找谁?”
“三哥让我来的。”女人回答。
我放心了。虽然早已猜出这个女人是我打电话找来的,但谨慎一些总没坏处。更何况谨慎缜密是我的一贯作风,就像我的小说常被评论为“缜密的推理”一样。
我打开门,身子侧了侧,示意她进来。可女人突然向我伸出一只手,“大哥,出租车钱我还没给呢,那司机一点零钱也不准备,我这都是一百的,他找不开。你这儿有零钱吗?先帮我垫上好不?”
她说着,妩媚地扭动了一下腰肢,一股浓烈的酒味也冲到了我脸上。我禁不住倒退了两步,不过不是因为她的酒味,而是两束强光突然从她闪出的空隙射到我脸上。揉了揉眼睛我才发现一辆出租车正停在门前不远的地方,两个大灯正射着耀目的白光,怪不得我的门前会这么亮。
我所住的地方距离城里有二十几公里,出租车费怎么也得七八十块钱,难道一个出租司机连十几块钱的零钱都没有?分明是这个应召女耍的花样,根本就不想自己付车钱。
我皱了下眉头,开始厌恶这个女人了。撒谎的孩子没人喜欢,撒谎的女人也是。
我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的钞票甩过去。“给那个司机,不用找了!”
应召女稍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接过来,返身踉跄地向出租车扭去。
我转回身的工夫,出租车已调过了头,两束耀目的白光离开了房子的大门以后,这个墙皮斑驳、窗户和大门都枝丫作响的破民房也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大哥挺爽快的呀!”应召女嗲笑着又向我走来。
我白了她一眼,冲室内努了努嘴。虽然这地方偏僻的连个野猫都很少光顾,但万一有人看见呢?
女人闪身进屋,又留给我一阵酒气,等我把门关严,转过身的时候已看见她满脸春情笑意。
我没惊奇。虽然我租了这么一个偏僻破烂的房子来写作,但舒适的环境还是必需的。在这间外表破烂不堪的房子里,有一套全皮的意大利沙发、一张宽大的可以睡三个人的多功能豪华床、一台超大屏幕的液晶电视、两款最新型的笔记本电脑,此外还有一酒柜的名酒名烟。
换了谁都会惊奇,更何况见到钞票就不管不顾的女郎呢?
果然,她的声调和称呼都变了。
“老板,您这么有品味呀?”
她说着,眼睛却瞅着茶几上的一瓶打开的XO。那种眼神估计在一个小时以后,搂着她丰满的胴体时,在我的眼中也会出现。
“想喝就喝,把你叫来还会吝啬这点酒吗?不过喝完酒去那里——”我指了指浴室,“我不喜欢搂着女人还闻着酒味。”
“不会不会,一会儿准保让你满意!”应招女喝了一杯XO,媚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向浴室扭去。
水声传来,紧接着又传出几声干呕。
我忽然间很希望她吐,免得一会儿翻云覆雨的时候喷到我床上。我叹了一口气,或许今天就不该写完这个小说,我也就没时间想色欲了,结果竟要把钱花在一个醉女人身上!
正这时,一对白皙的乳房晃动着闪了出来,接着露出的是她狐媚的脸:“老板,您这么有品味,怎么就叫一个呀?我有个妹妹比我还小,水灵着呢,要不把她也叫来?”
我心里忽然一动,随即点了点头。色欲固然是吸引我的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是我对这个醉醺醺的女人已经开始厌烦了。
不多时,浴室里响起了她醉醺醺、但却兴奋的声音。
“小丽啊,我是小红,我跟你说:我在一个老板家里呢,这老板可讲究了。你也过来呀?”
……
“那好,我告诉你地点呵……”
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倒了一杯XO,慢慢品尝着,期待着另一个女人的到来。
但第一杯酒还没有完全进肚子,一阵剧烈的呕吐声从浴室传来,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就像是一个人用脑袋狠狠地砸墙。
我憋不住乐,这个女人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但我的笑容马上就凝固了。
我看见女人的身子像散架了一样瘫在地上,她赤裸的身体趴在水津津的地砖上,头却以一个极度夸张的姿势扭曲过来,一双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我……
3
我不知道别人遇到这种情况首先会怎么做,或许别人根本遇不到这种情况,我只知道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我只是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具女尸,身体里活动着的仿佛只剩下尿液。
我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尿会有那么多,我瞪着眼珠子看着它们慢慢流淌下来,一直流到女尸的头部,从淡黄色变成深黄色,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血红色!
足足愣了半分钟,我才醒悟过来,那并不是尿的颜色,而是和女尸流出的血液混合在了一起。
我急忙把她的头掀过来,只见她脑袋后面鼓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包,鲜血正从包下面的一条裂隙流淌出来。
我于是明白她是怎么死的了。
如果她不喝那么多酒,如果她脚下没有一滑,如果她摔倒的时候能扔掉手机、扶一下周围的什么东西,甚至如果她摔得不是那个部位……
“哪那么多如果!”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如果我不色迷心窍地把她找来,这些“如果”都不会发生!
在唾沫啐出口的一瞬间,我一下子能动弹了,我飞奔回卧室,把一个大皮箱从衣柜里拖出来。那里面装着我的衣服,现在,它要用来装这具女尸了。
我压根就没想过打电话报案。噢,不,或许想过那么一秒钟,但那个念头马上就像尿一样飞快地离开我的体内。
报案?警察会相信这女人是自己摔死的吗?单单脑袋后面那一个大包,任谁都会以为那是被我打的。至于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因为嫖娼费用而起了口角。即便如我熟悉的警察队罪犯的态度,用缜密的现场勘查证实这个应招女是自己摔死的,但那又怎么样?只是把我从杀人犯的名单上划去,但我的名声彻底就臭了。
如果没了脸,那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要了我这个一向以谦谦君子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的伪君子的命。
我一边嘀咕着,一边飞快地把衣服从皮箱里甩出来。
作为一个熟知此套路的职业人,我清楚地知道,一个人死后一个小时就会出现尸僵,快的话十几分钟就会出现,而现在的这段时间正是人死后肌肉最松弛的时候。如果不赶在这个时候把女尸塞进皮箱,等到这个一百七十多厘米长的女尸变得僵硬了,我即便使出吃奶的劲儿恐怕也塞不进去。
突然,浴室里传出几声奇怪的声响,仿佛有人在动!
我急忙奔过去,眼睛盯向女尸的同时浑身的汗毛孔也倏地张开!
她仿佛刚呼出了一口大气,刚才还紧闭着的嘴呲着牙敞开着,而紧握的拳头也像鹰爪一样弯曲着分开,五个尖利的指尖正对着我微微摇晃!
我又一次紧紧抠住铝合金门,浑身哆嗦起来。
与此同时,一股大便的腥臭味道从浴室里弥漫开来。
4
我猛地撒开抠着浴室门的手,踉跄着奔回卧室,举起XO的酒瓶咕嘟咕嘟吞了好几口,才强强止住胃里的翻滚。
臭气跟着飘散过来,我却长出了一口气,也才发现衣服都被汗水粘在了后背上。
“冷静!冷静!”我一遍遍地默念着,也醒悟过来那不是什么诈尸,只是尸体的正常反应罢了,这个时候死人的肌肉都会松弛,眼睛会睁开、攥紧的拳头会松开,甚至肛门括约肌也会松弛……
喘息几口气以后,我拎着皮箱又奔回浴室。任它的嘴唇怎么翕动、眼皮怎么抽搐,哪怕她开口说话,我也得趁这个时候把女尸塞进去。
不过,在这之前我得清理一下,我可不想从皮箱里散发出大便的味道,那样的话谁都会闻出来。
我拿起淋浴喷头,对着女尸反复地冲刷着,我想她活着的时候也没这么仔细地洗过澡。不光是女尸,连地砖的每一个缝隙我都没有放过,直到看不见一丝血迹、找不到一根头发。我又用干毛巾把它的全身擦得没有一滴水珠,这才拖到浴室门口,向皮箱里塞去。
接下来的事情要比我想象中的容易很多,甚至在我将女尸的胳膊、腿扭曲过来,折进皮箱里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词来——柔若无骨。
我甚至都没怎么出汗,也或许我的汗在刚才早就出透了,只是在将皮箱拉索拉上以后,心脏像要蹦出胸腔一样突突乱跳不停。
我见过死人,却从没像刚才那样给死人洗澡、擦拭,甚至还塞进皮箱里!
恍惚间我竟觉得是自己杀了这个女人,直到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嘴巴,才又冷静下来。
我没有杀她,我只是不想被她连累,只是想把她扔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而已!
我有什么错?
我一边念叨着一边轻轻拉开窗帘,眯起眼睛向外面望去。
一片黑暗。
除了远处的一盏快要报废的路灯散着昏暗的黄光,像一个死鱼眼睛被悬挂在半空中。
那点微弱的亮光只能照清几米范围内的东西,根本看不出外面是不是有人。
其实我本可以放心的,因为一个月以来,我在九点钟以后没有见过一个人从这里经过。无人打扰,这是我租这个破烂的民房的原因。
但如果今天晚上外面恰恰有人呢?
谁能保证“万一”的事情不会发生?就像我做梦也没想过一个女人会死在我的浴室里一样。
我理了理头发,又揉了揉僵硬的脸颊,尽量自然地走出了房间。
我的步子很稳当,就像是每天在庭院里散步一样。点燃一根香烟,和往常一样贪婪地吸着。直到一根香烟抽完,四周仍是寂静一片。
我缓缓地踱到我的轿车旁,漫不经心地打开车门,然后突然打开大灯,白光顿时铺满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