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完灯油之后,清音带上火柴,把一升瓶搬到鸟越家那广阔的庭院去。
在这里烧的话,就不用担心火势蔓延了。
太阳早已下山,四周的竹林与天空的界线一同沉入黑暗当中。看来今天又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吧。
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片黑暗。
虽然只是竹林与石灯笼所形成的沉寂空间,但我却像落入了无止境的洞穴一般,这样的黑暗大概会一辈子跟随着我、困扰着我吧?
清音点燃蜡烛向优子房间走去。蜡烛的火光在清音眼前跃动着,照射着她的脸庞。
啾、啾,伴随着地板发出的声音,清音最终来到了政义的房门前。
因为政义还没回来,根据他所说的,房间当中应该只有一个名为优子的女性居住着而已。但是当她看到房门前的餐具之后却难过了起来。
房间前放置的食物与清音拿过来的时候一样,看来在自己离开期间根本没有人动过那些料理。
主人,如果这房间中真的住着名为优子的女性的话,那这些料理不管如何总会减少一点点吧?您所说的那位名叫优子的女性,果然在两年之前就已经死了呀。您所见到的妻子其实只是由人偶所形成的幻觉而已……
“我进来了。”
清音忍着眼泪把拉门拉开,并开了室内灯。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只见一群白色的少女人偶并列站立着。柔和的白光照射着人偶们,人偶白色的脸颊与黑色亮泽的头发在黑暗中开始浮动,清因一时之间喘不过气来。
之前一次像这样被白脸人偶围绕着的夜晚,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呢?清音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人偶师父亲的工作间过夜时的情况。
清音很害怕人偶。被那些人偶们盯着自己,无论如何都让她觉得难受。一想到它们可能会突然动起来、在没有眼神接触的时候露出可怕的笑脸,甚至像大哭的小孩般晃着和服袖子跳起来的情景,清音就害怕得想立刻掉头就走。
房间中有两团被褥。其中一团应该是政义的被褥吧?另一团被褥应该是优子在使用的。
但是,她看到了那被褥当中的雪白脸孔。那并不像人类的脸,看上去应该是属于人偶的脸。
清音确信那人偶就是“优子”。
不,这也许是父亲的作品。
揭开被褥,她见到人偶穿着一套白色的睡衣。
自己一直以来就是在洗这人偶的衣服。
要说没想到,还不如说清音从没考虑过这一点。
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都被那个名叫优子的人偶当玩具耍了。
而且,被耍了的并不只有自己。
清音把优子抱了起来。
出门的时候把灯关上,所有站立的人偶立刻消失在黑暗当中。
那时候人偶们是怎样一副表情呢?是在笑着吗?抑或者哭着呢?
清音把优子仰面放置在庭院正中央,然后用蜡烛点亮了灯。火苗一度强烈地晃动起来,目无表情的清音与优子,影子却是颤抖着的。由于点燃了灯,昏暗的庭院中形成了一小块明亮的空间。
这个人偶迷惑了主人。它用了那位长眠于地下的优子的名字,欺骗了主人的感情。
一想到这里,清音便果断地把一升瓶当中的灯油往优子身上泼去。
灯油被白色睡衣吸走,睡衣看上去渐渐变得透明了。
清音一直倒着。直到瓶子里面的灯油倒尽为止一直倒着。最后,她把已经倒空了的瓶子静静地放置到地面上。
地面上的优子被灯油淋湿了,在蜡烛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清音会心地觉得,那个人偶确实很漂亮,它拥有比世界上所有人都出色的美貌。
清音静静地点起火。
充分吸收了灯油的白色睡衣在一瞬间就被火焰所笼罩,火焰越烧越旺盛。覆盖着优子的火焰发出的光明比蜡烛强大几倍,整个鸟越家的庭院瞬间被照得相当明亮。清音一时之间还以为天亮了,望着火焰的眼睛周围开始变得滚烫滚烫的。
人偶燃烧起来了。那个人所深爱着的人偶正在燃烧着。清音脑海中不断闪过这些话语。清音往火焰源头退后了一步。
火焰吞噬着优子的身体,看来似乎没有熄灭的迹象。
火星纷飞,在无风的夜晚跃动着往空中飘散开去。在这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的昏暗夜空中,火星的红光一直延续着,往高处去、往远处去。
突然,清音听到政义激动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优子!优子!”
政义把大包往鸟越家门旁一扔就拼命向火源奔去。
“啊啊,这是、这是……”
政义像是失去语言能力一般激动地叫着。他慌忙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盖息火焰,同时以自己的身体覆盖着衣服。火光立刻只剩下一旁的蜡烛光与蔓延到地面的灯油火焰。
“主人!那是人偶呀!所谓优子的人根本就不存在!您清醒点吧!主人!!”
但是政义好像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一直叫着优子、优子,同时眼泪不断地簌簌往下流。
“主人!请看看我吧,主人……”
以自己身体扑灭火焰的政义,紧紧地拥抱着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样子的优子。他不断摸着优子的脸额,一边流泪一边道歉。
“啊啊,优子,对不起,对不起……!”
那是从全身每一块细胞挤出来的强烈呼喊,那是连灵魂都可以撕裂的嘶哑叫声。看到政义这样子,清音内心疼痛得无以复加。
清音从背后抱住正拥抱着优子哭泣的政义,也放声哭了起来。
扔到地上的蜡烛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地面稀疏的、仍然燃烧着的火焰光芒凝结在清音脸上的眼泪中。
六、贝兰当娜
医院的木制推门已经非常腐旧,因此开关相当的困难。
进到里面,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潮湿臭味,混杂着药品的味道便会迎面扑来,让人感到很不舒服。褐色的室内拖鞋也非常旧了,即使想探病也找不到一双完好无缺的拖鞋来穿。
与阴暗潮湿的医院不一样,窗户外面正是一片朝气蓬勃。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夏天了。
从那间并排着裸露出黄色内馅的黑色皮革椅子的待客室出来之后,政义沿着古老的木制走廊来到了一间房前。房间当中有一位医生已经在等待着他了。
那位医生看起来年龄并不大,但脸色却很阴沉。政义进去之后,他一直用那双黑暗的瞳孔盯着他。
政义很紧张,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帕了。
“啊啊,真是太好了。我真心那么想的。呐?父亲也这么觉得吧?因为主人好像立刻就办理退院手续了哟。只是和医生说了一会儿就可以立刻出院真是太好了。我因为有点担心,所以向医生打听了一下,结果那个医生说呀,对于主人来讲,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他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休养。现在主人正和医生谈话呢,父亲,你知道吧?主人的事情,他是父亲的朋友哟。”
当清音知道政义不需要住院留医的时候,清音为他感到十分高兴。要说最能令清音感到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得知政义在经过那次残酷打击之后,依然能够迅速恢复正常的生活了。
“你可以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我吗?”
请政义坐到那张没有靠背的圆形椅子上后,医生这么说到。
政义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椅子就发出一阵高调的、像要被撕裂般的哀号,令政义好生耳鸣了一阵子。
“优子、优子正在燃烧着。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就见到优子被火烧着。啊啊,即使到了现在,我仍然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政义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皮底下便会出现优子在炙热火焰当中挣扎的情景,那火焰无论怎样都无法被扑灭。
“啊啊,优子……医生,优子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的身边……”
于是医生皱起眉头静静的回答了他。
“不,你还是不要再见她比较好。毕竟,她的尸体已经被烧得体无完肤了……”
一滴汗悄悄的从政义背部滑落下来。他用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结果整个掌心都被汗水润湿了。
“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医生难过的对他说到。
“优子是我第二任妻子。我前妻死了之后只给我留下了那块三面镜而已。”
政义身体前倾,于是椅子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声音迅速消散于四面墙角。
“那是一面充满裂痕无法使用的镜子,但那却是我和因肺结核而死的前妻之间最重要的回忆。所以当清音把镜子碎片弄丢的时候,我真是觉得非常遗憾。”
“你前妻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两年前,当时为她建了一座气派的墓碑并精心埋葬。毕竟她生前受了不少村人的不合理对待。”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的太太都相继死亡了啊……”
“……这是报应。”
“报应?”
“优子她、优子她不应该这样死去的……”
政义和医生都沉默了。整个房间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当中。政义甚至有种全世界的声音都已经消失掉了的错觉。
打破了沉默的是医生。
“我刚才已经和清音谈过了……”
医生脸色青白的说
“你们俩人说的内容有很多矛盾之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受到医生质问的政义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像是拿出什么重物般,把折叠起来的手帕小心放置到木质的桌子上去。
“也许你不会相信。”
政义望着医生的眼睛开口说道。
“你指的是我不相信什么?”
政义没有回答,只是在医生的注目中,以颤抖的手静静翻开桌子上的手帕。
手帕中只包着两颗漆黑油亮的小果实。
那是在鸟越家门旁生长的一种植物果实。
“这果实怎么了?”
医生把脸凑近桌子上的黑色果实。
“这是我在清音房间一角发现的,富有光泽的小果实。果实很小吧?鸟越家屋邸内种植了这种植物,它名为贝兰当娜。”
“贝兰当娜?”
“没错……”
政义像在忍着恶心的感觉,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嘴唇颤抖得很厉害。
“……贝兰当娜,传说暗杀哈姆雷特父亲时使用的一种剧毒的果实。”
伸手研究桌上果实的医生听罢脸色一沉,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我有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于是我拜托他帮我调查了一下”
“这毒果实的症状是?”
政义布满汗水的眉间皱了起来,看来他正考虑应该从何说起。毕竟不得不说的情报量实在非常庞大。
“虽然和这次不幸的事件并没有直接联系……”
医生点点头,暗示政义说下去。
“这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大概十年前发生在后山的某个事件……不,说是‘谣言’应该更加妥当吧?”
政义和医生虽然都流了汗,却又感到十分寒冷。
大约十年以前,数个男人为了采集药材而进入深山。就在即将迎来夕阳的时刻,他们在山中发现了一种不知名的植物。
植物虽然很小,但那种子看来却长得很结实。
男人们研究着果实的味道。但是光看也无法了解它味道如何呀。终于,其中一个男人摘了一颗去尝试。
男人的不幸开始了。
男人们围着那个尝试了果实的男人,询问那果实的味道。男人没有回答,突然他四肢着地,像野兽一样逃跑了。据目击的男人们所说,那人在奔跑的时候眼睛灿灿地发着血色光芒。
在男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那个男人已经消失在山林当中了。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三次似人似狼的怪异远吠声。怪声响遍了整座山林。
一阵风从打开的窗户中送了进来。
“似乎不久之后,男人们在那发出远吠的山林当中战战兢兢的搜寻着,最后发现了那名口吐白沫的男人已经倒下死了。”
医生皱眉正了正身体,结果椅子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
“他吃了毒果实之后认为自己是狼然后死去?那到底和清音有什么关系呢?”
政义和医生都无法把目光移开桌子上的黑色果实。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某人在走廊经过的声音,但他们所处的房间却像是存在于另一个次元当中。
“我认为清音并没有吃下致死量的贝兰当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