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先生?”李潮静没有进屋,通过木质的格子窗口朝里喊。
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很快的一个清瘦的身影映入阮太太的眼底。他大概快要三十岁,长得很是英俊,就是举手投足间有些女气,穿着一件传统的深灰色袍子。
“这不是周太……”对方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却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大概从来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
李潮静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一旁的阮太太看着心里咯噔一下,她觉着李潮静有些哽咽着说不出话,就接过话头,“你还记不记得,宗文芝曾经唱过很出色的变腔,是在什么时候啊?”
一提到宗文芝,这个姓荀的男人眼睛立刻亮了,他自豪地点点头,示意她们在外面等候一下,自个回到屋子里去了。没过一会儿,他就小跑着回到长廊,从大袖口里掏出一个本子。黑色软皮封面的本子,看起来是高级货,他先前已经用手夹住其中一页,这会儿摊开给李潮静她们看。
白花花的纸张有些扎眼,上面用蓝黑色的墨水绘制了一幅日历表格,每个空白的小格里还细细地记录了很多东西,密密麻麻叠在一起的小字很有压抑感。仔细俯下身一看,全都是关于宗文芝唱戏的事,哪天唱了什么,又有哪里听起来很别致,完全是听戏的心得。
“能借我们看个半天吗?”阮太太没有想到,还会有人这般喜欢宗文芝。她直直地盯着那个本子,说话时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声音像是轻轻地浮在空中,找不到平衡感。
荀先生警觉地眯了一下眼睛,他有些冷淡地开口:“可以是可以,但是原因可以告诉我吗?”
李潮静见气氛不太对,就出来打圆场,她重又抬出一张笑脸,说话时还微微倾下身子,衣服挤压出皱褶:“这位太太是我很好的朋友,她和她丈夫都很喜欢文芝,也就是想要多了解了解她嘛。
“你看,”李潮静说着用手捣了捣了阮太太,对方立刻会意了,扭开黑色的牛皮小包外的珍珠搭扣,从里面取出两张戏票子,“这是下个星期和北京那个团合演的票子,他们内部先弄到的,但是她丈夫下个星期正好出差,这么好的东西岂能废了不是?我就想到你了,我朋友的先生正好搞出版的,以后说不定请宗文芝出本书什么的,但是他们也是最近才迷起来。”
这一套话是阮太太吃午饭的时候,和李潮静两个人商量好的。为此阮太太还特意赶去找姚童暻要了票子,那时她又见到了宗文芝,他们正好在讨论彩排的事情。宗文芝穿着戏服袍子,内料子是红地牡丹纹库缎,立着的领口还有绣着别致的绿莲。她头上插着一根玉簪,笑得很恬静,阮太太看得出神,最后惊觉那笑容里有抹邪气。
“这真是好东西呀,”姓荀的看见这个立刻变化了语气,说着些附和的话,让人错觉他们的关系很熟络。他微微点头一笑,然后接过了阮太太手里拿的戏票,“那么我就不客气了,这个票子还真不好订。”
“哎,对了,现在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就去街角那个小咖啡馆聊聊。”他说罢就迈开步,也没多问李潮静她们的意思,性子倒是真急。
阮太太和李潮静离开咖啡馆已经接近四点,她们坐在车里,互相没有说话,显得疲惫万分。尤其是阮太太,一直眉头紧锁,上车后便闭紧双眼,不像平常那般望着窗外的风景。
对阮太太来说,现在的真相已经很明显了,如果硬要说是巧合也可以,但是她无法相信。阮太太在出门前,曾偷偷翻过阮元生的记事本,那上面记录的事情看着简单,但是搭配旁边的符号就会知道其中的奥秘。某次阮元生喝醉之后,细细和太太解释了记事本上符号的意义,虽然阮太太不关注他工作上的事,但还是凭照记忆在私密的本子里记录了下来。
之前几个星期,但凡是阮元生开会讨论出有改变行动计划和突击行动的日子,都和宗文芝改变唱腔的日子很接近,前后只有一两天,紧接着阮元生他们那边的行动就总是扑个空。大概是怕被发觉,这其中也有没有改变唱腔的日子,也就是说阮元生那里也有行动成功的时候,但宗文芝也有过因为生病而找了B角顶替。这唱腔中的秘密,还有各种暗地里进行的复杂的交流和下套,都是阮太太无法想象到的。
那天,阮太太留下吃饭,菜色很丰盛。酱汁卤的兔肉、糖醋小排、银耳莲子羹、百合牛肉卷、金针菇虾仁饼,小餐桌上已经被摆得没有空隙,几个样式相同的盘子并列在一起,浅蓝色的花样被烧制在了靠近盘口的地方,盘沿处是一圈金色的边。
“我要赶快回去,”阮太太在吃了几口后放下筷子,碗里还剩下半块糖醋肉,她用手抵住太阳穴,手臂上套着一只通透碧绿的玉镯子:“我怕……我怕元生。”
“别想那么多,先把饭吃完。”李潮静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现在的状况变得很滑稽。消息是宗文芝依靠阮元生得到的,然后传给了周启宣,最后由周启宣组织,摧毁阮元生的行动。这里还有两个搭配条件,李潮静是周启宣的妻子,她的好友赵佳为是阮元生的妻子。而那个最成功的女人宗文芝,现在还安好地存在着,不仅这样,她很有可能立刻都会要了阮家主人的命。
“我真的要走了。”阮太太拉开椅子,木质的一角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叫王叔送你。”
“不用了。”转过身,李潮静看见自己的好友,一脸悲伤的神色,那是一种决绝的苦楚,眉眼间都溢出一股子悲伤劲。同时也有突然袭来的冷淡,生硬地在两人之间摆出一道墙。她什么也没说出口,只能点点头,看着阮太太疾走出院门。
李潮静此刻想,怕是余生再也无法见到对方了。
这一桌子的菜,也不会再有人陪她动一筷子了。
04
阮元生在自家书房处理文件,他掐灭了手上的烟,使劲眨了眨眼,一宿都没有休息好,身子乏得很,这会儿连胃都有些不舒服。他靠在软皮椅上,头稍稍左偏望向窗外,园子里的木槿已经开花了,粉色的花朵柔软层叠,明明闻不到香气,却好像也能感觉那种幽远古老的味道。阮元生觉得心一下沉浸在这种缓慢的氛围中,各种杂念都被缩小了,于是闭上眼歇息。
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加了一层薄毯,灰蓝色的毯边掖在颈脖间,意识清醒之后蹭得皮肤有些痒。阮元生把毯子丢在皮椅上,伸个懒腰下楼去了。虽然这会儿已经接近十点,但是仆人一定会留着一份他的早饭。
清淡的菜粥配上蛋饼,阮元生边吃边读着桌上摆好的报纸。
“老爷,我和药房约好下午去拿药,家里的事就交给小荷处理了。”说话的是张嫂,她站在椅子后面,埋下脸一直没抬头。
“去吧,是你的腰椎病吧,”阮元生也没回头,继续翻动手中着报纸,象征性地关心一下,语气没什么波动,“有好一些吧。”
“和日夜操劳的老爷一比,就没什么好提的了。”
张嫂的回答不同往常,阮元生听着觉得别扭,歪过头看她。张嫂还是低着头,紧锁着眉头,一双杏子眼不知为何看起来甚是悲伤,抿紧的嘴边有两个深而小的酒窝。其实张嫂才过三十岁,比阮太太还小两岁,但是她之前已经结婚有孩子,所以大家才喊她张嫂。张嫂不是上海人,她家本在北边的小城,日军扫荡的时候,一家只有她和弟弟活了下来。两个人辗转来到上海谋生路,阮太太看她能干,就收她回了阮家。
“老爷,有件事您一直忘记,喝酒过后不能喝浓茶,这点请您记好。”
这回阮元生更觉哪里不对了,平日里话都不多的张嫂,今天竟然反过来说自己。虽然看上去是关心,但是语气却阴阳怪气的,带了数落的性质。张嫂不等阮元生回答,径自欠身往后院走。
“你等一下,”阮元生在心里盘算着,难道是找内鬼的事情暴露了,她借机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是无论怎么怀疑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去,“张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前面的女人顿了脚步,她肩膀微微有些颤抖,阮元生更是疑惑起来,不会是哭了吧。结果张嫂回过身来,是一脸沉稳安静的浅笑,她微微欠身重又朝外庭走去。
现在每天出门,阮元生都倍感压力。他已经摸清楚特别侦查部的人藏身于哪里,知道在哪个窗口有镜头对准了自己家。出门也一定会被跟踪,说好听点叫特别保护。下午他约了人下棋,离金陵东路的茶馆也不远,阮元生直接选择步行去。路口有个老汉摆了烟摊,一长条木板格子里装了各种档次的烟,色彩鲜艳的外壳一下撞进眼底。阮元生在那里停下,他是不会在这里买烟的,他只是对柜子最上方几个方形的玻璃罐感兴趣,那里面是一粒粒椭圆形的糖果。他其实很讨厌甜食,但最近舌头总是发苦,也不想用那些辛辣的食物去压,想来满嘴充斥着香甜的气息也许也不坏,阮元生买下了一些五彩糖果。没走出几步,他又遇上杂志摊子,木头夹子下的周刊上印刷着的日期,提醒他一周很快就要过去了。
结果棋还没下完一局,事情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内鬼抓到了。
这次还是毕新余派来的人,风风火火地冲进茶社,说话的时候却像舌头打结,怎么也解释不清楚。阮元生不得已和约好的朋友道歉,坐上车又去了之前去过的那栋“荒宅”,很明显的,这次的气氛比较上次缓和了很多。
这次毕新余一早就在门口站着了,他脸上那股子傲气劲完全找不到痕迹了:“阮先生,我们的特别调查组已经查清楚了。”他边说他引着阮元生往屋子里走,腰一直微微弯着。
“怎么回事?”
“我们截得了一次情报,去逮捕那些共匪的时候,‘珍妮花’正好在执行任务,”毕新余推开一扇门,房间里没开灯,厚厚的呢绒窗帘拉得严实,一点光线也透不进来,暗得很,“直接抓回来了,绝对错不了。”
这样一来,内鬼果然就不是阮家的人了吧。阮元生这样想着,长舒了一口气,连日来压迫着的神经和紧张的情绪一瞬间全部放开,它们破裂成细小的碎片很难捕捉。然而就在毕新余按下开关,整个屋子瞬间被照亮的时候,阮元生的惊讶是怎样也无法掩藏了。
那不是一般的日光灯,那是高强度的白光探照灯,房间的中心有一个笼子,里面有个人半身赤裸的被绑在针板上,她身上还留着洋装的残骸,白色的丝袜上爬满了裂痕,一粒镀上金色的纽扣滚到了笼子外面。
那是阮元生熟悉的脸,那又不是阮元生熟悉的脸,因为那上面被刀划出一个大大的叉形伤口,血还没完全凝固,脏兮兮地在皮肤上缓慢地移动。
阮太太两天未归家,她留给仆人口信说要去朋友家。那天她走得急,甚至都没有等到阮元生从外面应酬回来,亲口和他说。这其实是不合规矩的,但是阮太太无法顾虑太多,自从那天她见过宗文芝之后,心中就像有毛线缠绕着打了好几个结子,解不开也找不到头。
“能不能再快一些?”阮太太这会儿赶着回家,嘴里不断咕哝着,她心里总怕迟了。
黄包车夫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汗,这大深夜的,已经是最后一笔生意,便是想要拼命去跑,赶快回家。可惜一天的疲惫下来,腿脚已经跟不上。
车子摇摇晃晃地停在阮家宅子门外,阮太太掏出一张钞票塞进他手里,嘴里连连念着“不要找了”,跨下车后三步并两步地进门。她第一次觉得花园里的蝉鸣如此喧闹,就连那些修建整齐的花圃都变得很碍事,宅子里的灯光好像比平时微弱,阮太太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
大厅里连个仆人也没有,地毯吃没了足音。阮太太心慌意乱地冲上二楼,拉开书房的门一看,阮元生在里面,他仰头靠在藤条椅上,微微晃动着身躯,一前一后地摇动着。
他还在。阮太太这样想着,就这么看着闭目养神的丈夫沉默良久,她知道之后下来的对话会很坎坷。
“佳为,”阮元生在那边先开了口,他喊了妻子的名字,他从她踏进房门的那刻起就知道是她,“你去哪儿了。”
“我有事要说。”
“先听我说吧,”阮元生睁开眼,从椅子上下来,然后轻轻拥住了面前的女人,用极小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你不在的时候,有个人死了。”
阮太太感到血管里的温度突然全被抽掉,她手脚冰冷,无法回应对方的拥抱。事情开始往她无法控制的地方发展了,她现在毫无头绪,一头雾水。本来拼了命弄清的事,现在看来又蒙了一层纱。
“是张嫂,她是共匪的亲信。”
“骗人,”阮太太立刻开口反驳,“你们搞错了。”
“不会错的,她的身份证实过了,其实她还去国外留过学,故意装成乡下人的样子,”阮元生知道太太很喜欢这个看似忠心的用人,他努力用温柔的语气平缓她的情绪,“我亲眼看见的,她穿着洋装,完全不是在我们家帮忙的张嫂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