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公等人此时也闻声赶来,见了那和尚,便哭笑不得道:“哪里有和尚自称老子的,出言不逊,还吃酒耍钱?若是本官严厉,便可将你抓入衙门中。”
那和尚听得几人是公门中人,虽然醉眼惺忪,看不清楚,却也连忙拜下求情。
朱公厉声道:“此番先不查办你,你可见到苏金雨苏相公来此了吗?”
和尚忙答道:“确实见得。”
朱公大喜:“你何时见到苏相公?现在他却在何处?”
和尚说:“贫僧是在半年前见到苏相公的,那时他还常来帮忙给庙中掉色神像壁画补些颜料。”
朱公故作怒道:“这和尚真是胡闹,本官问你今晚可曾见到苏相公?”
和尚吓得又拜道:“苏相公重病缠身,这汴梁城中谁不知晓?怎会在这大半夜来我这破庙里?”
朱公道:“苏相公家人明明说他来城隍庙了,你却说不曾见到,也不知是谁在欺瞒本官。但我估计苏相公可能还在庙中,大家分头寻找一下。”
朱公吩咐和尚把庙中各殿灯烛都点亮,以便众人寻找。
灯烛点亮之后,朱公看这殿堂破败,便问那和尚道:“这城隍庙为何如此残旧?”
那和尚答道:“这城隍庙地处偏僻,如今百姓求神拜佛,都去城里关王庙了,几乎没人来这里。这儿只有我一个和尚,权且当做庙祝。贫僧平时也只是靠些许微薄香火钱度日。今日又发现神像前有好心施主供上两坛好酒,便想乘过节之时,松松这戒规。于是下午吃了一坛,睡了一大觉。傍晚时又拿些香火钱上街,还买了些烟火玩耍,看斗鸡之时,便遇到几位大人。”
这时杜捕头等人也返回来,向朱公禀报道:“大人,我等仔细搜查了一番,并未见苏相公踪影。”
朱公思量一番,又问那和尚:“苏相公修补壁画神像,是在哪间屋里?”
和尚带路道:“是在这边阎王殿中。”一行人便进了靠后的一间大殿。
若说城隍庙从外看便阴气重重,那这阎王殿便更是如阴曹地府一般:正当中高高供着阎罗王,青面红须,眼珠突出,虽是泥胎,却仿佛会随时起身杀人一般。神像面前是个功德香,两边厢各色小鬼,张牙舞爪,甚是可怖。那众泥像上的毛发胡子,并不是刻在泥胎上,而是用彩色兽毛粘在上面的,与一般庙中神像不同,那衣衫也全是真的,更如活物一般,狰狞万分;再加上数量众多,使这殿里真如活地狱一般。文明和师爷本就心惊胆寒,又见这般景象,都不敢直视。
师爷正要往众人身后躲,突然一阵寒风吹来,将一物啪一声打在他脸上,吓得他不由惊叫一声。将那东西拿下来看时,却是半张残破纸片,定睛观瞧,上边还有些字迹。
朱公拿过来一看,只见那纸上写着:“蜂蜜一两,甘草三钱,陈皮二两”……剩下的字因纸片残破看不到,但看纸边焦痕,估计是烧掉了。
和尚凑过来道:“小僧也知道些医道,看这几样药材,都是润肺的药。可这搭配剂量,却似胡乱写成,不合医书药理。”
朱公略微点头,又看了看那残破纸片,便收入袖中,又问那和尚:“这里泥像众多,哪些是苏相公的手笔?”
那和尚答道:“这些小鬼年久失修,有些掉色了不少,那些颜色较新的,便是苏相公和画工补上的。”
杜捕头不解道:“苏相公是汴梁城中名流,怎会来这里帮你修庙?”
和尚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小僧年幼时,读过几天书,正与苏相公同窗,颇有交情。实不相瞒,苏相公小时候常来这里玩,与这里老庙祝相熟。小僧后来贫困出家,还是苏相公介绍来这里干活。现在老和尚圆寂了,小僧便在这里主事。苏相公前几年没病时,还时不时来与我下棋,看这些神像破旧,他又是读书人,深知绘画之法,就顺便帮我修补几笔。其实若不是前几年那次身体不适,未去比赛绘画,这‘画胜’之名,便是他的了。只是这两年生病之后,身体糟得厉害,时常咳血,便不常来这里了。我这里平日素来偏僻,消息也不通,小僧也只是逢大节才往城里看看,往常都是苏相公来与我说些城中故事,近日他不来了,我这里也甚是冷清。后来又有一画工愿来帮忙修补泥像,隔三差五便来。”
朱公听罢,又问:“你最后一次见苏相公,是什么时候?”
和尚思量道:“最后一次?怎么说也有好几个月了。苏相公生病之后便不常来了。”
朱公又问:“那画工你可认得?”
和尚道:“不认得,只是和苏相公年龄相仿。况且苏相公也几乎将泥像壁画修补完了,那画工的活计也没有多少,因此并没有来过几次。”
朱公沉吟不语,左思右想,却又不能完全理清头绪,便坐在殿中小桌旁,抬头挨个儿看那些泥像。
突然朱公指着一尊泥像道:“你们看那个青面小鬼,为何睫毛只长在眼下边,上边却没有?”
杜捕头笑道:“大人与这小鬼也计较。它既是鬼怪,纵使头上生角,背上长翅,也是寻常。这眼睫毛只长下半边,又有何稀奇?”
仵作看那青面鬼,却颇感异样,爬上泥像基座仔细看时,却发现那小鬼不是粘在基座上,只是双臂架在两边小鬼身上,靠着身后边墙壁。仵作便抓住那小鬼使劲往上一提,便举起来,几人怕把泥像弄坏,连忙接住,放在地上。那青面鬼还是兀自伸着双手。
朱公看那青面鬼:一头黑发,头上还戴着头巾一双蓝色大眼。身上穿一身青色长袍,胸前还画着紫红色纹案,两手直直伸着,也染做青色。左手掌微微蜷曲,手心里还有一圆形凹痕。
杜捕头看着地上泥像问道:“这泥像虽不是粘在基座上,却也无甚出奇,为何将它取下来?”
仵作低下身又摸了两下道:“这不是泥像,乃是一具僵硬的尸首。”众人大惊。
师爷问道:“这死人为何还睁着眼睛?”仵作并不搭话,只是叫和尚打一盆水来,自己给尸首洗脸。
众人才发现,这尸首的青色面皮是画上去的。那眼睛画在眼皮上,死尸原来双眼紧闭,故此朱公看到那睫毛只在眼下边。也多亏此人面貌清秀,睫毛甚是修长,才被看出端倪。待仵作将尸首脸上全洗干净,叫和尚来辨认。
和尚盯着尸首看了半日,说道:“看着应该是苏相公。只是苏相公有些时日不来,近日病情又加重,和前几个月相貌大有差别,清瘦得多。”说着忍不住单手立于胸前,闭眼默念了几句佛经。
朱公又见那尸首腰带上掖着一个笔袋,便取下来看。那和尚惊呼道:“这且不是苏相公的笔袋?由此说来,这必是苏相公了。”
朱公又细细端详,却见那笔袋上的细绳断做两段,断口还略带深红。
朱公又自言自语道:“这笔袋之类,平时都用绳子拴在腰间,这个为何胡乱掖在腰带上。”并无人应声。
仵作又解开死尸胸前衣服,只见胸口刀伤一处,正中心脏。仵作道:“这胸前所画图样,正是为了掩盖衣襟上的血迹。”
朱公又低头看着苏金雨,思量一阵,便觉茅塞顿开,起身吩咐道:“既是苏相公尸首,那师爷与文明先去苏相公家中,告知此事,让他们来领尸首,仵作去开封府上报得此案。”
杜捕头道:“那属下有何差事?”
朱公道:“你去告知邬大镖师,我去告诉伍相公,他们都是死者至亲之人,不可不知。”
和尚问道:“这邬大镖师小僧知道,这伍相公是何人?”
朱公道:“想必苏相公未曾与你提起。他们都是苏相公结拜兄弟。”
那和尚牢骚道:“这苏相公也是,这般大事,我竟从未曾听他说起。”又恳求道,“不过无论如何,大人若是理清头绪,了结此案,还望来此与小僧说知。”朱公答应了,托和尚照看苏金雨尸首,便与众人出了城隍庙。
刚出了庙门口,师爷便问:“大人想必已看破其中原委了。”
朱公道:“若是本官推断不错,应当是如此这般这般。”几人听罢,拍手称妙。
朱公止住道:“这还仅是推测,我等还要求证几件事情,刚才我已吩咐你们,各自去吧。”
杜捕头道:“大人可否将那一枚铜钱交与小人?小人自有办法,破解此案。”
朱公递给他铜钱道:“你平时最沉不住气,这次办事一定小心,若无充足把握,切不可妄下结论。”
杜捕头拜道:“大人放心。大人刚才已将范围缩至最小,可小人已知道凶犯为谁了。”说罢便大步向城中走去。朱公见拦不住他,叹了口气,便吩咐众人干事去了。
且说杜捕头一路走到邬大镖师家中,通报了姓名,门人便引到邬大成屋中。
那邬大成正在喝茶,见有陌生客人来到,忙起身相迎。杜捕头并不还礼,只是冷笑道:“邬大镖师干的好事!”
邬大成疑惑道:“这位客人何出此言?”
杜捕头喝道:“大镖师不必再装聋作哑,苏金雨相公在城隍庙被杀,正是邬大镖师所为!”
邬大成惊道:“什么,苏三弟被害了?”
杜捕头道:“正是。幸好苏相公被害不过几个时辰,手中给我等的暗示尚存。若不是我家朱大人明察秋毫,待到尸首腐烂之时才发现,恐怕大镖师便逍遥法外了。”说罢将那枚血污铜钱丢在邬大成面前茶几上,喝道:“这苏相公左手心里又圆形凹痕一处,必是这铜钱痕迹。苏相公死前曾死死握住这铜钱,就是暗示我等,杀人者正是你这擅打金钱镖的邬大镖师!”
邬大成一听,顿觉晴天霹雳一般,一屁股坐在椅中。又将那铜钱捏起来看一阵,喃喃自语道:“苏三弟怎会被人杀害?我知苏三弟素来身体欠佳,还曾特意送他一柄匕首防身,三五个痴汉也近不得他,怎会被人杀害?”
杜捕头逼问道:“难道苏相公之死,不是邬镖师所为?以邬镖师的武功,空手入白刃,也并非难事。”
邬大成垂泪道:“可我前几日练功伤了手腕,今日并不曾外出啊!我这家奴院公,都能作证。”
杜捕头冷笑道:“这宅子里上上下下,都是你家下人,怎能不包庇隐瞒?”说罢拿出腰牌亮明身份道:“大镖师莫再做戏,这场官司,你是打定了!与我去开封府说话!”伸手便扯邬大成走。
那邬大成哪里肯去,分辨道:“大人可曾看到案发之处有一柄匕首?”
杜捕头问道:“什么匕首?”
邬大成道:“我曾订做了三把上等匕首,柄上嵌有红宝石,价值连城,更兼刀刃锋利无比,是难得佳品。我曾送与苏三弟一把,若是它被贼人发现,必然将这匕首拿去首饰楼等地出卖,大人由此便可查证。小人也认得些绿林人物,也可帮忙查找。”
杜捕头怒道:“哪里有贼人刚刚得宝物在手,就去街市上出卖,定要等风声过了再出手卖掉。再者,你说曾送苏相公匕首,有何凭证?”
邬大成道:“我当时订了三把好匕首,送与苏三弟一把,同时还送了伍二弟一把,他知道这事,大人可去问清楚。”
杜捕头冷笑道:“好一个嘴尖舌利之徒!好,你我便去伍相公家问个清楚。”便拉着他向外走去。有家人想要阻拦,邬大成摆摆手,便都退下了。
刚出了邬大成家门,就见仵作领着几个开封府官人走来。杜捕头大喜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他二弟伍云一家问些事情。若是伍云一见了他的面,受他眼神示意,便会包庇于他。这人是疑犯,你们正好先看住他。”
仵作答应了,就和两个差官留下看住邬大成,另外几个差官飞也似往城隍庙方向去了。
那留下的开封府官差对仵作道:“我们跟你来这里,本来是要听朱大人说清其中原委,现在却临时看住犯人,似石柱一般,杵在这路边上。喝西北风不说,还不明这案中原由,这元宵佳节,哪有这般道理?”
仵作笑道:“二位放心,朱公自有办法,若是二位贸然闯入苏家去找,或许反坏了朱公大事。”
再说朱公到了伍云一家,敲门拜道:“在下朱某,素来仰慕伍云一伍相公才华,今日特来拜访。”那门人听得大喜,立即报与伍云一。
不多时,伍云一亲自迎出来,满面红光施礼道:“元宵佳节,客人登门拜访,伍某倍感荣幸。”
朱公也还礼道:“在下朱某,久闻伍相公画艺高超,今日特来汴梁城拜访。”
伍云一忙道:“区区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朱兄今日来得正好,伍某马上要做完一幅新画,就差几笔,尚未与人看过,请朱兄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