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离开机场时，光怪陆离的赌城拉斯维加斯正华灯初上，人潮如涌。她从便签簿上撕下一张纸，递给计程车司机，那上面是她要去的地址——月光湖大道５１号。
年轻的黑人计程车司机吹了声口哨：“是那里？本城最豪华的富人区！”
艾琳保持沉默，侧头凝视着车窗外的赌城夜色，心情越发地忐忑不安。她到那里去，是为了见一个人，一个在她的生命历程中无数次帮助过她、陪伴过她的人。只是，她还不知道那人的模样和声音，他们的全部交往都维系在互联网上，通过两个由一连串阿拉伯数字组成的ＱＱ号联络。
那个人的名字叫“康卡西姆.威廉”，与曾经登陆过月球的一位伟大的宇航员重名，而那位宇航员威廉，正是艾琳由小到大的崇拜偶像。她的最终梦想，就是要像威廉那样，亲自在月球上留下自己的脚印。
友谊的起源还要从两年前的一个冬夜说起——
２
艾琳来自北京，抵达拉斯维加斯的前一日，刚刚在法航班机上度过自己的二十岁生日。之前，她与威廉先生约定过，等她年满二十岁、跨入真正的成年人行列时，两个人就可以见面。她迫切想见到他，心中那份朦朦胧胧的感情萌芽正在破土而出。
他们在网络上的结识日期是二零零七年的平安夜，那晚学校举办了盛大的圣诞节派对，但生性喜静不喜动的艾琳却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守着电脑，一边听歌一边透过窗口的天文望远镜观月。她从十五岁起就在家庭熏陶下迷恋上了观星，尤其对布满了环形山与陨石坑的月球充满兴趣。
那时候，她的ＱＱ上传来了陌生人的消息：“你好，今天是满月的第三天，也是观察月球的最佳时期，你选择的时间段更是相当准确，从你所处的城市角度观察，能看到某些环形山内部的阴影部分正在变亮……”
艾琳吃了一惊，发现电脑上方的摄像头指示灯正在闪烁着，证明对方在试图用视频跟自己联络。
她在键盘上敲下“是谁”这个问号，对方马上回答：“康卡西姆.威廉，请连通视频，我没有恶意。”
艾琳立刻醒悟过来这可能是一个同学的恶作剧，因为她崇拜康卡西姆.威廉，已经是全校皆知的秘密，此刻电脑对面的墙上挂着的就是宇航员威廉穿着厚重的宇航服，站在月球上向地球观众挥手致意的大幅照片。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智慧。
她想了想，转动摄像头，对准威廉的照片，如此一来，对方电脑上看到的不是女孩艾琳，而是那双睿智传神的眼睛。
没想到，当对方的视频传送过来时，竟然也是同样一幅照片，唯一的不同点，对方那幅照片是彩色的。艾琳平生第一次知道，康卡西姆.威廉的眼睛是纯净的深蓝色，犹如浩瀚无边的大海本色。
“我是康卡西姆.威廉。”对方又传过来同样的消息。
艾琳就促狭地敲出了“你是威廉、那我就是阿波罗十三号飞船”这样的句子。
就这样，他们结识了。
３
威廉自称，他目前居住于赌城拉斯维加斯的月光湖大道５１号别墅内，已经从国家宇航局赋闲退休，偶然在互联网上搜索到艾琳的资料，知道她是一名资深的天文爱好者，尤其对月球着迷，这才冒昧开口招呼。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月球，由表及里、由内而外，我的灵魂已经与那星球融为一体，人星合一，就像你们中国人最崇拜的‘人剑合一’一样，因为我像你一样，从小就痴迷于那颗星球，仿佛自己的生命就是为它而存在的。”一谈及月球，威廉那种一往情深的措辞口吻就像是在描述自己深爱的初恋情人，滔滔不绝，越说越动情。
艾琳明白，ＱＱ是中国人喜欢的网络交流工具，如果那个自称是“康卡西姆.威廉”的人身在美国，应该是用欧美人最习惯用的ＭＳＮ才对。再由，对方从遥远的大洋彼岸进入互联网，与中国使用的网络语言不通，又隔着那么多分支服务器、防火墙，能搜索到她的可能性几乎是万亿分之一。
“不要再恶作剧了，现身吧，你是学校里哪个班的？”好几次，艾琳这样问。
“我真的是康卡西姆.威廉。”对方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用ＭＳＮ？而是用中国人熟悉的ＱＱ？”艾琳又问。
“不信，等你满二十岁时，到拉斯维加斯的月光湖大道来，我陪你透过世界上最先进的天文望远镜看月亮，比你现在用的型号高明一万倍。我早说过，没人比我更了解那星球，我能解开你任何关于月球的疑惑。”威廉总是这样回答。
于是，他们以康卡西姆.威廉的深蓝眼睛作证，做了“不见不散”的死约定。
威廉是二十四小时都在线的，只要艾琳想找他，他就立刻在一秒钟内出现回应，仿佛冥冥之中一直在注视着艾琳的一举一动，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干什么。不过，他们谁都看不到谁，双方的摄像头各自对准的都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
艾琳是这所大学的“校花”，起初，她担心自己的相貌被威廉看到后，会产生意外的歹意，所以可以避开关于相貌的话题。渐渐的，她的戒心消失了，但摄像头却一直没转向自己。潜意识中，她要在将来见面时，给威廉一个惊喜。
４
艾琳比以前变得更沉默寡言，唯独面对互联网上的威廉时，就会毫无戒备地敞开心扉，把他当成了唯一的倾诉对象，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情绪好坏一股脑儿地敲给他看，偶尔撒撒娇，像个任性的孩子。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威廉就给她讲月球的事，比如那些环形山的成因、月球尘埃的成分分析、月球大裂谷、月球背面的黑暗空间等等等等。
每一次，艾琳都入迷地看着他打出的文字：“月球是地球唯一的天然卫星，很早以前就进入天体宁静阶段，保留了大量的原始信息，是研究宇宙起源的很好载体。月球上有100多种矿物，其中5种是地球上没有的，在月球尘里，蕴藏着一种非常重要的能源———氦3，它在地球上十分罕见，是一种可供核聚变的主要原料之一……”
那些，艾琳早就从百度上查到过，都是全球共知的资料，但她觉得，从他那边传来的每一个字都那么地真实可信，因为她相信他是“最了解月球的人”。
“记得第一次观察月球的时候，我曾经看到过一颗闪亮的流星从望远镜视野里划过。那么，月球上有月宫和嫦娥吗？有桂花树和玉兔吗？”有次，艾琳调皮地问。
那一次，威廉沉默了很久才答：“没有，但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为你造那些，因为你是比中国神话故事里的嫦娥更美丽的女孩子。”
那是威廉唯一的一次真情流露，让艾琳年轻的心像揣了头小鹿一样怦怦乱跳。拥有这样一位触不到的“电子情人”，是她埋藏在心底的最深的秘密，独享私有，不与任何人分享，包括父母在内。
于是，她来了，没有提前通知他，只想给他一份姗姗来迟却又前缘早定的惊喜。
５
５１号别墅就在月光湖大道的尽头，精致的欧式铸铁大门静静地矗立在如水的月色之中。
艾琳连做了三次深呼吸，抚平了自己激动的心情，然后按响门铃。她知道，几分钟后，也许自己就能见到一个真实世界里的威廉了。当然，那不可能是宇航员威廉，而是一个善解人意、知识渊博、温文尔雅的好男人。她不知道未来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传奇故事，也不想管了，只想早一秒钟见到对方。
来应门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美国老人，手边牵着一条雪白的藏獒。
艾琳的心忽然沉了下去，隔着铁门问：“我想见威廉先生，您是——”如果门里的人就是ＱＱ上的威廉，她火热的心将会被突然的雪崩埋没。
幸好，老人这样回答：“你是威廉的中国朋友吗？小姑娘，他不在这里了。”
艾琳立刻问：“他去了哪里？”
老人苦笑着纠正自己刚刚的话：“小姑娘，他已经离世了。我是说，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不可能见到他。”
艾琳眼前一黑，那种被巨大的恶作剧惹恼的冲动感又涌上来，失态地大叫：“不可能，不要开玩笑，三天前我们还在网络上谈话。他告诉我，书房里的天文望远镜换过，那是二十一世纪地球科技里的最新产品，由５１号地区亲自供货，全球仅有六台……”
老人打开铁门，请艾琳进去，等她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才说：“小姑娘，请跟我进楼里去吧，威廉的确不在了，我没必要骗你。”
６
这个别墅占地广阔，环境优雅，草地上种着很多棵金色的尤加利树，跟威廉曾经描述过的自己的家一模一样。
老人带艾琳进了位于别墅二层的宽大书房，指着四面墙上挂着的数百幅照片，沉痛地告诉她：“威廉是我的儿子，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宇航员，为美国的航天事业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并七次获得国家勇士奖章。五年前，他在执行登月任务归来后罹患怪病死亡，只留下这些照片。”
老威廉掩面而泣，他手里牵着的雪藏獒也呜呜咽咽地叫着，仿佛已通人性。
艾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一个死掉的美国人是不会在ＱＱ上跟自己联络并长期保持联络的。毫无疑问，当她在键盘上敲打时，互联网的另一端一定有个活生生的人正在做同样的事。那个人也许不是“康卡西姆.威廉”，但一定是个能说能笑、懂感情会思考的人。
现在，她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于是，征得了老威廉的同意后，她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连接在对方别墅的网线上，迅速登陆ＱＱ，在网络上寻找神秘失踪的“康卡西姆.威廉”。
像从前一样，她刚刚打出“你在吗”三个字，威廉就立刻回话：“我在，我一直都在。”
艾琳慎重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威廉，你确定自己就是康卡西姆.威廉——那位著名的航天登月专家？你的家，就在拉斯维加斯的月亮湾大道５１号？”
她跟老威廉精神紧张地盯着电脑屏幕，上面回答：“我当然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艾琳的手指焦虑地颤抖起来：“我就在你家里，就在二楼的书房里，你呢？你在哪儿？快出来见我！”
对方一下子沉默了下去，老威廉焦急地跳起来大叫：“鬼魂，那是一个鬼魂！”
突然，他手中牵着的雪藏獒向着书房的落地窗汪汪叫着，挣脱绳索，扑到窗前，恶狠狠地对着茫茫夜色不安地吼叫着。
７
网络上的威廉没有再回应一个字，任凭艾琳无数次敲打下“你在吗”这个问句。
“那不是鬼魂，不过是个无聊的恶作剧！”艾琳累了，颓然地倒在电脑台前的皮转椅上。在她面前，是一台被厚厚的黑纱盖住的黑色笔记本电脑，绿色的电源指示灯正在幽幽亮着。
无论隐藏在互联网彼端的“威廉”是谁，那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艾琳被别人无情地戏弄了，而且时间长达两年之久。她的脑子里疲惫地掠过十几个据传曾暗恋过自己的男生的脸，苦笑着分析到底是谁那么有耐性跟自己如此兜圈子。
雪藏獒仍在狂野地咆哮着，楼外面却只有尤加利树的叶子哗哗摇荡的声音。
“这是威廉生前使用的电脑，他的遗言中要求，要电脑一直开着，好让他的灵魂永远跟互联网融为一体。还有，他固执地要求我随时更新那台天文望远镜，目标对准月球，以安慰他的在天之灵。他爱月球，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月球……”老威廉的话，让艾琳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动了动眼前的鼠标，电脑屏幕亮起来，如她所料，显示屏的壁纸背景是一幅巨大的月球数据图，与自己电脑上一模一样。她再沿着桌子右侧摄像头的瞄向望去，身后的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幅康卡西姆.威廉登月时的彩色照片，他的深蓝色眼睛仿佛正对着艾琳善意地微笑着。
老威廉解释道：“那是地球上唯一一张彩色登月照片，是同行的宇航员拍下的，无底片，一次成像。国家宇航局曾要收回它，但威廉宁愿被降职，也要抗命留下它。”
艾琳定了定神，一字一顿地说：“他、就、在、这、房、间、里！”
老威廉吓了一跳，环顾书房，迟疑地问：“谁？你说谁在这书房里？这里明明只有我们两个，还有我的爱犬莎拉。喂，莎拉，莎拉，不要叫了！我可怜的孩子，你是不是受打击太大，思想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