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郊外墓园上方月光隐匿,墓地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雾霭。这些雾气似乎集聚了死者的精魂,像虚幻的蛇一样,在一个个隆起的坟茔间穿梭,寻觅可供吞噬的目标,在冰冷的水泥墓碑上,残断的台阶上,树干草叶上滑过湿漉漉的痕迹。站在枯树枝头的白脸猫头鹰,听到身后传来踩压枯草的动静,眼睛睁得铁圆,脑袋一百八十度转弯,向后面看去。飘动的雾气里,有两个躬腰的影子,肩上扛着铁镐,在墓地里潜伏穿梭,忽隐忽现。猫头鹰被意外的访客一惊,张开翅膀,迅速逃离这即将到来的,难以掌控的未来,留下一串毛骨悚然的啸笑。一片羽毛落下,缓缓无声地飘落在其中一个黑影的肩膀上。
“小心。大概就是这里了。”那个黑影停下来,直起身,若有所思地打探周围的地形。可是,夜这么黑,黑影什么也看不到,只好掏出一个手电筒,拧亮后,一束惨淡的橙黄色光芒扑落在一个墓碑上。“不对啊?我记得就是这里?”
“再找找。”另一个黑影牙齿打颤。
“嘿,在这里!”第一个黑影兴奋地叫了起来,立刻发现这样的高分贝不合时宜,就又压低了声音说,“找到了,动手吧。”
于是,墓地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挖凿之声。还是没有月光,只有猫头鹰偶尔巡视时发出的无奈笑声。
2.今日凌晨四点市区
夜仍那么寂静。床头的闹铃走得小心翼翼,因为它知道铃声会在仍何时刻意外惊响,一个无法预知的故事就要拉开序幕。
果然,在幽暗的宝石蓝夜色里,电话铃左上方的红灯一亮,传来一个男人五音不全的歌声:“别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歌声跑调厉害,若不是这首老歌家喻户晓,可能天下间就没有能听出它的人了。
那歌手的声音像墓园的猫头鹰一样嘶哑,歌手本人却如一匹刚出厩撒野的年轻公马,满怀着自信,虽然越唱越走调,尤其在动情处,几乎像被人拧住脖子的鸭子在叫,却痴心不改,洋溢泛滥着激情。
床上的男人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拿起话筒,“喂,我是高毅。”
“你快来!”对方是个女音,声音里有些兴奋。
“吕鸿?”高毅摸摸脑袋,看了看闹铃上的时间。吕鸿是公安局的法医,也是高毅的女朋友。
“有重大发现。”
“马上到。不过,我有个请求。”
“说。”吕鸿最近对话日趋简练,有像“审讯”风格发展的趋势。男朋友,刑侦科的科长高毅,对此奈何不得。女人是易变的尤物,其中不止包括情绪。
“换个电话铃好不好?这歌声太恐怖了。还有,这个唱歌的男人是谁?”
“不换。”吕鸿一直对歌手的名字保密。高毅和她经常累得半死,近来有两次尽然睡得听不到电话铃响,所以吕鸿才想方设法搞来了这首残酷跑调的歌,比电话铃声管用。
“为什么?”高毅只知道歌手是局里的同事,但究竟是谁,他不知道。
“就是不行。快来。我等你。”电话被挂断。女警们和男警员们日夜出生入死,若不是也培养一些雷厉风行的作风,便不可能被男警员一视同仁。警局里,最怕被人当成温室植物。
3.稍后
地下室某处漏水,在空寂的走廊里回荡着“嘀嗒,嘀嗒”的滴水声。走廊无人,声音像一个绝望的小鬼,被寂寞逼得走投无路,一下一下往墙上撞。“嘀嗒,嘀嗒,嘀嗒……”
高毅穿过这滴水声,向走廊尽头的解剖室走去。他想起一个战场上有名的审讯:审讯者蒙住被审者的双眼,暗示他的脉搏已经被割断,被审者在黑暗中听到嘀嗒的声响。他被明确告知,如果不在数小时内招供,那么他就会血尽身亡。此招是心理暗示,结果和其中机关众人知晓。听着这嘀嗒声,高毅无法明白,吕鸿如何在这样阴暗,潮湿,让人充满恐怖幻想和心理暗示的环境里与一具具尸体打交道。
推开门,恶臭扑鼻,高毅同时看到两张惨白的脸,脸上挂着红灯笼似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一双属于法医吕鸿,另一双属于女警员白欣。白欣一看见高毅,像觅食的喜鹊忽然看见了浆果,立刻叽叽喳喳地说起来。白欣说得快,高毅反而听不出头绪。吕鸿却不言,面带神秘微笑,双手抱胸,下巴向解剖台一扬,干净利落地甩出一个字:“看。”
高毅也只回应一个字:“哦。”这是她的地盘,在哪座山就唱哪座山的歌。
解剖台上有一具正在腐化阶段的尸骨。
“死亡时间是三周前。”吕鸿说道。
“哦?”高毅还是用同一个字,只不过换成了疑问腔调。
“女性。大约二十二岁。”吕鸿继续介绍。白欣这时候一言不发,像是在等待什么预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之前一般安静。
真是不出所料,高毅才走近解剖台,视线就被尸体身上的一样东西吸引,压低声音问道:“你们,盗墓掘尸?!”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高毅牵头破获的一起恶性连环杀人案说起。此案从立案到破案,花了一年的时间。凶手狡猾多端,受害人是五名各不相识、从各地来本城打工的女子,所以给案件的侦破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两周前,凶手在对最后一名女性动手的时候被当场抓获。其后,凶手周索江顺利招供,并且指正了五处原来未知的藏尸地点。
只是,在这段等待审判的时间里,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有人通过110举报,郊外墓园内埋有第六具尸首。110反线侦查,发现对方用的是闹市区的公用电话。
连环杀人案涉及五起凶杀,周索江供认不讳,五具受害人尸骨已全然找到。局里因此认为,这个110是一个恶意电话。但是第二天,又接到举报电话。根据录音判断,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换了一个公用电话亭而已。此人再次举报,并且透露:尸体的右手小指上被留下了纪念品。连环杀人案是一个市巷皆知的大案,但在新闻报道中,从未暴露过有关尸体手指的这一细节。
这样就引起了警局的注意。局里立刻发出命令,掘墓侦查。可是,刚好那片墓地面临拆迁,处于当地老百姓和政府对抗的敏感时期,警务人员身穿制服突然掘坟,搞不好会引发不必要的误会。于是,警方决定派两名干警“低调”前往。大家都不想半夜去闯墓地,却又不愿被认为是“温室植物”,一个警员就提出由抽签决定,吕鸿和白欣抽中,就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悄然而至。
“墓地呢?”高毅问。
“掩盖上了。不留痕迹。”吕鸿说。
“这真是一个体力活。”白欣这样说,下意识看了看手上的血泡,口气里却没有抱怨。
高毅再次观察尸体。作案者的确留下了自己的“纪念签名”:尸体右手小指被切断。
“指骨上有明显切痕。”吕鸿补充道。
周索江被捕时,警方发现他的右手没有小拇指。因此多数警员认为,周索江砍掉受害者的右手小指,也许就是根据自己的体征留下“签名”。但是,高毅更怀疑这个“签名”后面的缘由。
女尸的死亡时间是三周前,而周索江是在两周前被捕的。难道周索江没有彻底交待?
还有,这个打电话的知情者是谁?
除了这六具女尸,还有多少具尚未被发现的尸体?
高毅脊梁发冷。他要重审周索江!
走廊外传来滴水声,嘀嗒,嘀嗒,嘀嗒……
高毅的手机忽然轰鸣。他抓起来,打电话来的是一名看守所警员。他的声音不但非常不安,还有惊恐:“高科长,在押嫌疑犯周索江,刚刚自杀。”
4.凌晨七点
周索江是要犯,被单独关押在朝南的一间囚室里。这件囚室的上方有个小的带铁栏的窗口,阳光可以照进来。周索江对审讯工作非常合作,局里就特意把他安排在这个有阳光的房间里。
七点的阳光没头没脑地照进来,跌落在地板上的一摊血迹上,想要退回脚步,已经不可能了。血迹还没有干透,被阳光照得有点透明。周索江是在凌晨,咬断了手腕上的动脉。高毅刚才看了周索江的尸体,他的脸上残留着一种古怪的表情,眉头拧紧,嘴角上翘。是难逃咬断自己血管时的痛苦吗?
“周索江自杀前,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高毅问负责看守的警员。
“他还是老样子。”警员皱着眉头回答说。警员说的“老样子”实际是指周索江的精神状况。周索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坐在囚室的床上,可以一动不动,两眼直视对面的墙壁坐一整天。
“有没有什么亲属来过?”高毅并不希望有回答。周索江父母早亡,由姨夫姨妈带大到16岁。16岁的周索江,从一所汽车修理学校毕业后,便开始自谋生路。他出事后,他的姨夫姨妈除了回答警局必要的询问之外,不但根本不关心他的存在,还怕太亲近了会扯上干系。
“有。他的姨夫周方舟昨天上午九点左右带来一封信。”警员的回答出乎意料。
信封已经被拆开,是例行检查。信封里掉出一页纸,上面只有几个字,没有签名:天意轮回。
天意轮回。从字面上看,好像是要周索江认罪受罚。但是,区区四个字,好轻松的口气,就能让周索江自杀,逼他在囚室里咬断自己的动脉,眼看鲜血一滴滴流尽。谁写的?难道是他的姨夫周方舟?
5.上午八点
高毅带着警员刘翔,来到给周索江送信的姨夫家。那是一个被遗忘在一条拥挤小巷末端的小院。巷口有个自发的菜市场,小摊贩和卖菜的人的嘈杂,把窄小的巷道挤得水泄不通。高毅和刘翔好不容易才来到巷尾,远远地,就听见院内发出女人声嘶力竭的干嚎。
是的,周索江的姨夫昨天晚上突发心脏病,死了。
“我没料到啊。真是没料到啊。”这是周索江的姨妈木棉琴抓住刘翔的手腕,咬牙切齿说出的话。木棉琴是一个极瘦的女人,像一具行走的尸骨,抓住高毅不放,边哭边不断地重复:“都是周索江害了我男人!”
“慢慢说,慢慢说。”刘翔使大劲才挣脱了她,抱住勒痛的手腕吹气。
“昨天晚上,有人以周索江的名义,送来了这些花。”木棉琴说着,用话剧舞台上夸张的手势向院内一指。高毅放眼一看,才发现墙角有一溜淡红色的狗尾巴草。算不上观赏植物,却长得极为茂盛,花盆是簇新的,看来有人专门移栽了送来。
“谁送的?怎么会以周索江的名义?”高毅问。
木棉琴擦擦干涩的眼角,从饭桌上拿来一张小卡,像送花时附在上面的留言卡。卡上只有留名:周索江。
“我老公他,本来心脏就不好,一看见这些狗尾巴花,还有这张卡,忽然就心脏病发作了。就这么,这么走了。”
奇怪了,被看守住的周索江是没有机会送花送卡的。那么是谁呢?
“那么,昨天,你老公周方舟是不是给他侄子周索江送去过一封信?”
“什么信?”她反问。高毅把那封信的复印件给木棉琴看。木棉琴看了半天,连连摇头,“没见过。这也不是我老公的笔迹。不过,昨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听见有人敲门,是方舟去开的门。然后他说出去一趟,也没有说去哪里。”
“你看见敲门的人了吗?”
“没有。”
“听见他们说话了吗?”
“也没有。现在回想起来,当是还真是出奇的安静。”
“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的?”刘翔迫不及待地问。这时候,高毅接到警员白欣打来的电话。他不出声,只是安静地听。
“下午四点五点左右。不过,昨天他在路上遭到了抢劫。有人从后面把他打晕了,抢走了他的钱包。他说,等他醒过来,就已经是下午了。晚上就有人送来了这些东西。方舟一看就……”木棉琴说完,又忍不住哭起来。
“如果你觉得你丈夫被花吓死,死得蹊跷,可以申请法医鉴定。”高毅说。
高毅和刘翔并排坐在警车里。两人各举一支烟,吞云吐雾。
“从笔迹上看,花卡上的字和周索江收到的那封信,并不是同一个人写的。我记得周索江招供期间的签名,和花卡上很不相同。”刘翔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并不忙着吐出去,而是在胸腔里憋足了,才恋恋不舍地把嘴巴张开一条缝。
“信是昨天上午九时左右送到的?写信者是谁?周方舟跟谁走了?怎么会在同一天遭遇抢劫?为什么他一看见那些狗尾巴花,就心脏病发作?”高毅已经抽完了一支烟,就又取一支,续上火,并且另递给刘翔一支。刘翔自己那支虽然还没抽完,但还是接过来,放进衣袋。“要查一查邻居。另外,第六具尸体是三周前遇害的。那时候,周索江还未被捕。你说,会不会是他干的?他没有交代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