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长写冒险、历史、间谍小说。笔下名探叫陈展望,推理方面的代表作有《杀意的复合》(短篇集)、《来自香港的男子》等。
*主要得奖历:
①《五十万年的死角》:一九七六年第二十二届“江户川乱步赏”。
②《受伤的野兽》:一九八四年第三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短篇部门)。
《噩梦谋杀案》原名《恶梦杀人》是一篇悬疑推理小说,“噩梦”较为特殊,牵涉到“心神耗弱、精神状态”等专业医学的问题。
1
当时我坐在地方法院第一法庭的旁听席上。
那是一件杀人案的公审庭,石田审判长即将宣布审判结果。蓬头散发的西垣纯夫站在被告席上,从旁听席这边看不见他的脸,不过我想,他的脸一定和以前一样苍白无血色。
我环顾四周,旁听席上约有五十人,西垣的小姨子真田素惠子也在场。素惠子是其妻富子之妹,富子即本案的被害人。此外,矢岛贤三和宇山信一郎也来了,前者是西垣以前的上司,后者为富子之父。
我是一家二流报社的分社记者,专跑犯罪新闻,警局、地检署和法院等司法机构是我最常去的地方。这家报纸是地方性的,因此面向日本海的东北某县政府所在地就成了我的工作岗位。
我已年过三十,却仍保持单身,并非因为特别讨厌女人,而是我觉得“结婚”这种仪式实在麻烦透顶,所以至今未娶。分社长和记者同仁对我的评价都不太好。“缺乏协调性”——学校的通讯录上或许会这么写。我之所以当记者,不是对高人一等的大众传播事业有什么憧憬,只是不想一辈子做违背自己的事,我希望竭尽所能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
石田审判长宣布开庭。这位法官身材臃肿肥胖,脸孔浑圆,就像中秋时的月亮,但他的声音异常高亢尖锐,和其容貌颇不相配。
酒卷检察官侧着半身坐在检察官席上。据说他是地检署内最厉害的人物,但我认为他是个爱装腔作势的权力主义者。他一向视我为眼中钉。
坐在辩护人席上的是身穿浅褐色洋装的松浦千绘律师。她今年三十五岁,不过外表看来只有三十二、三岁,脸上似乎脂粉未施,头发往后绾起,这使她那张洋溢着智慧的面孔显得格外醒目。
“现在宣布判决。被告上前——”石田审判长高亢的声音听来十分刺耳。
跛脚的西垣被法警扶着,蹒跚地走向前。
“宣判!判被告西垣纯夫……”
这件杀人案的开端非常离奇古怪。案子是在半年前,也就是去年年底发生的。最近几年都是暖冬,但到了岁暮时分仍然相当冷,雪还是照常下,市内交通壅塞不堪。
十二月十七日深夜两点半过后,中央警局接获住在市内板仓区的建设公司职员西垣纯夫打来的报案电话,说其妻遇害身亡。
接电话的是边见武四郎巡查,他是搜查课的刑警,从东京一所私立大学毕业后,就到本县来当探员,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
“遇害身亡?是怎样的情形?”
“被勒住脖子而……”
“是抢匪干的吗?”
“不是,好像是我在作梦时将她勒死了……”
西垣说出很不寻常的话来。边见及其他警员急忙赶往西垣家,将他以现行犯逮捕。不,或许应该说“自首后将之逮捕”比较适切,因为他说“好像是我将她勒死”。
三十七岁的西垣有吸食迷幻药的前科,而且是惯犯。八年前,当他还担任计程车司机时,就已经是个慢性中毒患者了。
他每天都为幻视、幻听和被害妄想所苦。夏季的某一天,他突然出手勒住正在熟睡的妻子多美子(二十七岁)的颈部。多美子因大声叫嚷而逃过一劫,他则遭到逮捕并进行精神鉴定。医生诊断结果,认为他是因重度迷幻药中毒而导致严重的被害妄想症,犯案时乃处于心神丧失状态。因此,地检署以其无行为能力而予以不起诉处分。
西垣重获自由之身后,与多美子离了婚,并进入一家疗养院戒毒。他的苦心没有白费,三年后,他终于戒掉毒瘾。出院后三个月,他就和小他两岁的疗养院护士富子步入结婚礼堂。
他在上田建设公司谋得一个职位,担任卡车司机。他发愤图强,颇得上司矢岛贤三的赏识,夫妻生活也很美满甜蜜,一切都极称心如意,直到去年九月发生了一件交通事故……
事故发生在九月二十六日,西垣驾着卡车在公路上行驶时,与一辆越过中线而来的轿车迎面相撞。出事的原因是轿车驾驶人打瞌睡,并非西垣的过失。这次车祸造成对方死亡,西垣则身受重伤,左腿骨折,必须住院三个月。
由于他是因公受伤,当然适用劳工灾害补偿保险,但医生说他即使痊愈也会因左脚无法伸直而造成行走困难,公司方面衡量了一下,最后通知他,说要付给他两百万元资遣费,条件是请他离职。
他犹豫不决,出院后仍为此事感到苦恼万分。窘迫的家计使他渴望得到那两百万元,但他一旦离职,恐怕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一个跛着左脚、拄着拐杖走路的中年男子怎能轻易找到工作呢?
富子希望他继续留在上田公司,请公司方面安排一些瘸子也能做的事给他。西垣知道这也是一个办法,但他仍对那两百万元恋恋不舍。
公司方面要他两者择一,并且订下期限。到了期限的前一天,他仍不能做出抉择,因而焦虑不安,夜夜无法成眠。
西垣说,正当他迷迷糊糊快入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似曾相识的大汉突然扑向他,他拚命抵抗。大汉以手勒其颈部,他也还以颜色,使尽浑身力气紧勒对方的脖子不放,虽是作梦,却有温温的触感,其间还仿彿听到了女人闷哼的声音。
他终于获胜,对方已经断气了。他很清楚地听到喉节碎裂的声音。
——死掉最好!以后再也不会被这家伙纠缠了。
想到这里,他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是在家里的被窝中,妻子富子躺在旁边,他的双手正紧紧勒住富子的脖子。他呆望着这幕情景,心想:富子死了,是谁杀死她的?
——也许是我杀的!
他想松手,却感觉十指僵硬,松也松不开,好不容易才将手指一根一根扳开。妻子颈部留着紫黑色的勒痕,鲜血正从鼻孔流出来。
——我真的杀了富子吗……
西垣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依然僵硬,而且正在微微发抖。他只能望着两手发呆。
2
情况是很明显的。
西垣的精神状态极端不稳定,他显然是因为做了一个噩梦,误把睡在身边的妻子富子当作梦中的袭击者而勒死了她。当时富子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
这种事,他八年前就做过一次。那时他因被害妄想症而勒住前妻的脖子,虽未闹出人命,而且又因长期吸食迷幻药导致心神丧失而获不起诉,但……
中央警局将他以杀人现行犯逮捕后,循一般办案程序送交地检署。地检署慎重考虑后,决定对他进行精神鉴定,其结果是——“无精神障碍”。
亦即,当时他虽呈极度的神经紧张状态并有轻度的迷幻药中毒后遗症,但并未达到心神丧失阶段。另外,他对梦中的情景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因此医生断定他当时是有意识的。
地检署根据这份鉴定报告将西垣以杀人罪起诉,这是今年年初的事。
我对此案产生兴趣,是因为“噩梦中的杀人”具有强烈的特异性。在西垣自首到被起诉这段期间,我对他进行了采访调查。
西垣出生于一个紧邻县府所在地的农村,从当地的中学毕业后,以集体就业的方式至东京谋生,在家电工厂待了三年,又到运输公司当整修工人,最后当了司机,不久就染上吸食迷幻药的恶习。他是受其他司机引诱,基于好奇心才开始吸毒的。
此时他在闹区一家酒吧认识了女侍多美子,两人先同居后结婚,并未生育子女。
他的迷幻药中毒症状愈来愈严重,终致无法再开车,全靠多美子每天出去打零工赚的钱以及支领生活补助金来过日子。
事件就是发生在这种状况之下,他突然因被害妄想而勒住多美子的脖子。发生了这种事,多美子弃他而去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是不是被害妄想,睡觉时被丈夫无缘无故勒住脖子,差点丢掉性命,这种事岂可忍受?西垣也知道这是自己的错,他深切反省,决心戒掉此恶习。
西垣回到故乡。他的双亲都已亡故,但还有个嫁到市区内一家自行车店的姐姐。在其姐的帮助下,他住进了该县南区的一所疗养院。整整三年,他吃了不少苦头,但都咬紧牙关忍耐过去。
富子是这家疗养院的护士,她尽心尽力照顾拚命挣扎想重新做人的西垣。一段时间后,同情变成了爱,将他们结合在一起。西垣出院后三个月,两人就正式结为连理。西垣是再婚,富子则是首次嫁人。
西垣再去找工作,结果被上田建设公司录用为货车司机。他能找到工作,得力于富子。富子是该县北区一位虔诚牧师的女儿,学生时代曾参加社会服务活动,因而立志当护士。她在当义工时认识了矢岛贤三,矢岛后来当了上田公司的常务董事。上田公司是该县数一数二的大建设公司,矢岛就是董事长上田卓的女婿。
富子去拜托矢岛,于是西垣便进入上田公司就职。车祸发生后,矢岛曾极力为他争取劳工灾害保险的适用。西垣本来穷得只能请公设辩护律师,矢岛也出钱出力,帮他请到了名噪一时的优秀女律师松浦千绘,可能花了不少费用。
富子死后,她的家人受到很大的打击。父亲宇山信一郎牧师病倒在床,妹妹真田素惠子因刺激过大,肚里的第二胎竟然流产了。素惠子之夫叫真田辰夫,真田是当地一位大财主的独子,在县府所在地的一所女子教会大学担任英文讲师。
我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去采访宇山牧师和素惠子的情形。
宇山牧师的家位于该县北区的市郊,我是在年关将近时去拜访的,路上大雪纷飞,狂风将地上的雪块卷上空中,变成冰片向我袭来。
宇山牧师信仰虔诚,人格高尚,声誉极佳。我曾在县府所在地向一位同教派的牧师问起他,结果那位牧师说:“他完全遵照上帝的旨意在做事,大公至正,毫无私心,高风亮节,如神似圣。不幸的是,去年他的夫人因乳癌过世,今年女儿又惨遭杀身之祸,真是可悲可怜……”
高高瘦瘦的宇山牧师请我到客厅。他满头白发,慈眉善目,胸前的十字架闪着光芒。
“小女也真不幸,居然连腹中胎儿也一起丧命,或许这都是天意吧……”
他的眼睛很湿润。依我看,要让他不再流泪,恐怕还要一段很长的日子。
“富子是否投保过?”
对于我这个不礼貌的询问,他老实回答道:
“她要出嫁时,我老婆曾劝她投保,后来不知有没有投。我想,即使有投保,保险金大概也不多。”
“富子也信教吗?”我说完立刻后悔这样问。
“是的,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非常重视伦理道德,就连我这个从事圣职工作的父亲都觉得她太过讲究了。她也时常向妹妹说教。”
“伦理道德?”
“嗯,尤其是关于男女之间的伦理,她极度敏感,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像是电视剧中演的男女乱搞关系!用现在的话说,叫什么?”
“是说外遇吗?”
“对了,就是外遇。她每次看到电视剧演出那种情节,就立刻把电视机关掉。”
我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如果这种女人在我身边待上一天,我一定会窒息而死。
“你会认为她嫁错了人吗?”
这也是个极其不礼貌的问题,就算是新闻记者,也没有漠视被害者遗族心情而出口伤人的权利,但他仍旧亲切和蔼地回答:
“我不能说我没有这种想法,但我并未责怪西垣君。”
“西垣辩称是因作梦产生自卫意识,才勒死富子的。你相信他的话吗?”这也是个残酷的质问。
“我相信。富子婚前曾带他来见我,我们深入交谈过。那时他淡淡地说,他觉得迷幻药中毒很可怕,但要戒除也很困难。我能感到他有无比的诚意,对富子也是真心相待,因此我愿意相信他。”
宇山牧师自始至终都说相信西垣。
3
第二天,我去访问真田素惠子。真田家位于古城遗址附近,那里有一处幽静的住宅区,是市内地价最高的区域。
素惠子长得眉清目秀,假使单纯比较姿色,显然远胜其姐;但若论“女人味”,则富子犹胜一筹。虽然我只看过富子的相片,却能感觉到她有一种贤慧优雅的女性气质,这是貌美如花的素惠子所比不上的。当然以五官来说,姐妹俩倒是有点相像。
“没什么好说的,你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