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的大学位于城市的最西边。从家中过去,路途遥远,甚是不便。整个路程等于一场铁人三项的比赛——自行车、公交车再加上地铁。花在路上的时间,足够我从上海到邻省转个来回了。
比起人民广场,我的学校倒是离邻省省会的市中心更近一点。每每收到“某某省人民欢迎您”的短信,我才深刻体会到将寄宿制学校建造在郊区的高度前瞻性。一周往返学校两次,所花销的路费几乎等于上班族一周的车费,而且耗时不少。
因而我发现了一条上学的捷径,最快的路线居然是从我家旁的浦东机场乘坐航班至虹桥机场降落。切身体会到了一座大城市建有两所机场的好处,不知政府是否会将我的这部分路费纳入城市旅游收益?
再伟大的决策也难调众口,和吃多了药一样,副作用多多。这两个“多”字主要体现在人多和小偷多。人满为患的交通线路上以大学生居多,常有路人望见我所乘的公交车,摇首咂舌道:这是哪个学校?春游也舍不得多包辆车。
很多人都能做的事情,通常不足挂齿。
以前的大学就像一位深闺佳人,人人想上,但不是谁都能上的。后来的大学像二奶,有钱就能上。如今的大学跟妓女一样,想上就上。
正是这个原因,十几年来对我严加管教的父母,发现望子成龙竟这般下场,更发现成龙也不是什么好人。心一凉,毅然决定让我独自一人进行这场十五公斤的负重跑。
第一天去学校,重获自由的我心旷神怡,连车上馊肉的味道闻来也有东坡肉的余香。挨过了十八年,果然又是好汉一条了。
我美滋滋地哼着曲子:
鸟在高飞,
花在盛开,
江山壮丽,
人民豪迈,
我们伟大的祖国。
我正欣赏着地铁外的秀美山河,前面一个背影时尚的女孩往我这里退着。别退了!地铁又不挤,干嘛非要靠得这么近。
我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顶住了我,我低头一看,差点爆血管。女孩丰满的臀部正好顶住了我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的部位。
要冷静!冷静!
该不是碰上女色鬼了吧!
时代不同了,男人也会遭遇咸猪手了。
车子晃啊晃,摩擦之下,我瞬间充血。
忽闻一声巨吼,力盖当阳张翼德,羞煞帕瓦罗蒂,此声振聋发聩,气拔山河。
我不由循音望去,人群中又爆发出一个惊雷,这声正如大音扫阴翳,众人皆恍然大悟。
“抓色狼啊!”
一个男人的声音震惊了全车的人。
得救了。
地铁正巧进站,车门一开,女孩面前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缠抱在一起,从车厢里扭打到了站台上。
中年妇女们纷纷对同性恋的行为表示鄙视。
可我才是受害者啊!
谁知,我面前的女孩也冲了出去,指着那个矮个子的男人大骂道:“死色狼,吃我豆腐。”
此时谁也弄不清状况,但我似乎明白了。女孩是为了躲身前的色狼,才往我身上靠的。
我一甩行李,健步如飞地追了上去,很多没胆站出来的乘客,他们羡慕的脸从我身边掠过,自豪之情从我心头油然升起,这种情绪好似四岁就能读懂《金瓶梅》一样得意。
矮个男人挣脱了高个的纠缠,狂奔向检票口。
从中学开始我就一直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前锋,带球跑的速度比一般人还快,没几步肯定就能赶上,在我将将赶上之际,一张凶相毕露的脸转了过来,他的手伸向了腰际……
我心中一颤,莫非他想要拔刀?有种不祥的预感在我脑中蔓延,无数个舍生取义的英雄人物在眼前闪现:雷锋、赖宁、苍井空……
有只大手从后面拉住了我:“穷寇莫追。”
岔神之际,“咸猪手”一缩脖子,旋踵而去。
我回头一看,拉我的人就是刚才那个高个男人,我居然感觉很眼熟。
而他好像也在极力回忆着。
难道是他?
“原来是你。”高个男人移开了我肩膀上的那只手。
果然是他。
一时间我们俩都像参加选秀节目的演员们一样傻站在原地,呆呆地对视着。记忆犹如驶进站的地铁车门,迅速被打开,往事如无法阻挡的乘客般蜂拥而出……
他叫焦阳,是我小时候的隔壁邻居,最好的朋友,但自从他父母双亡之后,他就搬走了,初三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整整三年了,难道他还为那件事,对我怀恨在心吗?
那年秋天,因为我,他失去了双亲。
焦阳同我印象中的样子差别不大,脸没变,长高了,皮肤稍稍黑了点,眼窝更深了点,身上多了些沧桑和老练。
和这趟地铁上的多数大学生一样,他的身高比姚明矮一点,样子比陈冠希差一点,功课比重点高中的学生烂一点,实际情况可能还要再下调一点。
和寡言的焦阳往站台走着,这才猛然记起,自己的大包小包落车上了,不知刚才那些好汉们会不会每人挑选一件替我保管?
我急忙回站台,地铁已经不够义气地驶走了,剩下那些没挤上车的人,眼巴巴地望着空洞无尽的隧道深处,就像孟良崮上等待援军的74师。
万幸,我看见一位女孩守着我的一堆行李。
女孩就是被是刚才遭遇色狼的那位,她正打算谢谢焦阳,焦阳却冷酷地丢给她一个高大的背影,没有理她。
我拿回行李,慰问了两句,知道女孩居然和我同一个学校,互留了姓名,她说到了学校,改日有空答谢我。
我走回焦阳身边,他见到我之后,情感世界就像男足的传切配合,怎一个乱字了得。从惊喜、抑制、愠怒到平淡,他只花费了一秒钟,旋而情绪又转入平静。
接着,他对我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近世故。
我不知他说的是我见义勇为还是没和女孩继续搭讪下去。
从没想过,会在这里碰到焦阳。
我问他道:“你也是去大学报到吗?”
焦阳点点头。
他沉默,没有否认,也没有应承我。看得出,他内心已经原谅了我,只是碍于面子,拉不下架子和我主动说话。好比被强暴过的女人掉进河里,被刑满释放的强奸犯救起来,虽心怀感激,可心结依然难解。想要重修关系,关键还看强奸犯的表现,其中的尺度比拍三级片还难掌握。
“那我们一块儿走吧!”我示意地铁已经进站了。
于是,两个人奋力挤上地铁,狼狈得像逃荒的难民。患难之时,最容易建立革命友谊,何况我和焦阳原本就有深厚的革命感情基础。
焦阳说他原本没打算出手,但那人太过分,女孩一直退让,都快贴到他身上了,他才忍无可忍。
“我看八成那家伙妨碍你吃女孩豆腐,你才出手的吧!”我嘲讽道。
焦阳浅浅一笑。
当我看见笑容在焦阳脸上重现的时候,那个肯为我挨揍,肯为我背黑锅的好朋友又回来了。
笑容的威力很大,一笑就能够泯恩仇,而像焦阳这样,在拥挤的车厢里旁若无人地狂笑,我真担心它的威力会令地铁都出轨。
地铁的终点便是我的大学,一块自由的土地,充满了未知的幻想,关于大学生活的种种传说,正如江湖中的怡红院一样,人人听过,人人知道在那里会发生很多事,可就是忍不住想去凑个热闹。
和焦阳的邂逅,是一个好的开始,但愿我的大学生活能延续这样的好运。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但命运就仿佛是黑哨口袋里的红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是谁。
之后,我与焦阳之间的恐怖经历,却是谁都不可能想到的。
2.
8月31日星期一
我的大学有着一个很赚钱的名字——欧洲义华学院,在中国凡是和洋大人扯上关系的东西,不管是住洋房还是开洋腔,行情都看好,我的学校也不例外。
在填志愿时,就是因为“欧洲”两字,引得无数有留洋心、没留洋钱的同学竞折腰。简介上的这所学校几乎是牛津和剑桥的综合体,校方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所学府除了地处中国之外,其他全部都是欧化模式,花的是人民币,受用的是欧元。吹得天花乱坠,就差没写:低能进来,牛顿毕业;傻根考进来,比尔盖茨毕业。
可当我看见欧洲义华学院不过是在郊区圈了块地,盖了几幢教学楼的三流大学后,我满心的期许碎了一地。
远远望见校门口,排了一长溜的队伍,人群让我联想到抗战时期出入日军守住城门的老百姓。这般情景,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焦阳过去一打听,得知是学校保安在搜新生们的包,据称学校时常丢失物件,为防学生偷盗,所携大包须接受检查。我深切体会到了一点,学校是最不把消费者当上帝的行业。
我和焦阳同属艺术专业,只是科目不同,所以我们住在同一幢寝室楼里。我俩相互留了寝室号,先去各自安顿行李。
推开寝室门,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捧着手掌式游戏机,专注投入在游戏之中。另一个架着副哈利波特式的黑框眼镜,哭丧着脸斜倚床头,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河中,就像家里过世了好几口人似的。连扛着行李的我进门这么大动静,都无法令他们抬一下头。
寝室乃四人一间,两个下铺已被占据。生怕幽怨男的眼神将床板看穿,我选了游戏迷的上铺。
刚爬上床铺,一人推门而入。
“大家好啊!”来人神采奕奕,高声说道。
寝室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坦白说,他很帅,有点像电影明星金城武。往后的日子里,在三位室友之中,我也是和他比较谈得来。
寝室走廊里的喇叭,广播着稍后进行新生开学典礼的地点,我囫囵收拾一番,往大礼堂走去。
路上耽误,我来得晚,到了大礼堂,已人头攒动,挨三挤五,找了个角落站定,我迫不及待地望向人堆。
上大学之前,我从表哥口中得知,进入大学就如同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入狱后,你发现这个监狱不但没有狱警,而且男犯女犯还共囚一个屋顶下,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三年后,大家刑满释放,各奔东西。
表哥和我的荷尔蒙都告诉我,在这样一个地方,如果保持单身,是件比裸奔更丢脸的事情。你在校园里裸奔,会有人向你竖大拇指,你单身三年,人家大拇指就朝着地上指。
放眼望去,堂内女生不由让我惊恐万分,我怕是自己眼花,擦了擦眼睛,才确认此大学中的女生着装打扮品味与性工作者雷同。我纳闷:上学路上,见几所发廊玻璃门内,端坐的却是一个个身着校服的小姐。搞不懂这些人到底是逼良为娼,还是逼娼从良的。
我不再抱任何幻想,专心听台上之人演讲。
演讲台上,一中年男子,油头粉面,满脸笑容,台下芸芸众新生在他眼里就像是成堆的钱,他情难自禁地笑着,我断定此人就是“笑长”。校长姓范名童,这个名字估计是他父母为了省力,各取了自己的姓组合而成,完全没在意读音。在我大学生涯里,校长留给我的印象从未改变,一直是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开始我还以为是他容貌先天喜庆,后来悟出,这般容貌在数钱的时候方便沾口水。
校长旁边,昂首立一猛男,虎背狼腰,膀大腰圆,学校内只有两种老师有必要练就此等体魄,一是体育老师,二是教导主任。我经过简短而又快速的推理,料定能与校长同列一席的,只能是教导主任。
这两人往台上一站,颇有当年董卓与吕布的风范。
校长跨前一步,用一口山西特色的普通话发表新学期祝词。据我身边两位窃窃私语女生的可靠小道消息,范校长以前是挖煤矿的老板,在他老婆怀孕的时候办了这所大学,搞石化的转行来搞文化。之所以这么做的动机,是他怕孩子生出来没屁眼。
校长的祝词,教导主任的脑子。开场白是一如既往的“我简单说两句”,四十五分钟后,他说出了今天最振奋人心的一句话“今天就先说到这里”。
原本无精打采的众人,幡然醒来,作鸟兽状散去,人群中,我见焦阳朝我走来,两人结伴走回寝室。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各自说起近年自己的经历来,我多年如一日的学习生涯,和日本荞麦面汤一样,平淡如水。
比起我,焦阳的高中经历简直就是一部在刀口上舔血的武侠片。
高一的时候,他与高出半头的男生打架,被打倒在地的情况下,捡起地上的铁皮铅笔盒朝对方脑门扔去,直接KO对手。一年后,对方因携带管制刀具,被转去少教所。
高二的时候,他与胖出30斤的同学打架,被对方锁住喉咙的情况下,使出狼牙山五壮士的必杀技,抱着对方一同滚落20多级楼梯,两人均身受重伤,焦阳以微弱的点数优势获胜。那个胖子在高中毕业时,因斗殴致人重伤,被判无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