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同志,你忽略了凶器——那把刀,如果我没看错,那把刀应该是李家的水果刀——我在大厅的水果篮里还看到过,凶手选择了这样的一把刀,又在这样一个相对密闭的范围里,杀人倒很有可能是临时起意的哩。至于为什么李汉宸中刀之后仍能逃脱,而凶手也并未追赶,我也感到十分奇怪哩,但既然凶器是那样一把刀,至少杀人的决不是我——很简单,我短袖短裙,衣服上全无口袋,也无其他可携带凶器之处,李汉宸邀我去花园散步有目共睹,我又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携带凶器?后来李家父母支开李汉宸与我说话,之后又和李汉年搭讪了几句——这些你都可以去问他们,虽然他们走后我一人在绿荫之下假寐了片刻,但这样短的时间,我想回到大厅确保那里无人而拿到凶器,又返回这里找到李汉宸杀人,不是太费事了吗?而且你也看到了,李家花园面积不下百平方,里面竹榭亭台,花草丛生,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根本不辨方位——你们进来找到我们,不是也颇费了一番事吗?我看你们应该好好调查一下李汉宸和我分开之后的动向,看看他和哪些人有所接触,凶手应该在那其中才对。”
这样一番长篇大论,初时我自己也未理清头绪,但这样口若悬河,居然也头头是道,连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欣慰。同时我也不由自主开始思考李汉宸离开花园回去“拿冷饮给我吃”的过程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居然还惹来杀身之祸?
那警察也被我这一番说辞完全弄懵。好在他还算机灵,片刻呆怔之后假借记录我的证词掩去尴尬。大约他也认为我说的有些道理,一时也未想清我身上还有何其他可疑之处,于是重新抬起头之后,他冲我点点头:“沈小姐,你向我们提供的线索十分有利。我希望你再想起什么之后会随时和我们联系,我们也很可能会再次麻烦到你,所以请你给我们留一个联系方式吧。”我知道自己终于逃过一劫,不禁也松口气,点头拿过了笔。
之后警察也单独将其他人叫进去问话,时间长短不一,我注意到警察也搜索了餐厅、厨房,还问及了佣人严嫂水果刀的问题。不过我倒是错了一点,那把刀的确是水果刀,却是厨房里备用的一把,还未被人用过。想想也是,这些老爷夫人怎么可能自己削水果吃呢?
我在漫长的等待里感到疲倦不堪,于是警察终于离开李宅的时候真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可是这时已至凌晨。李瀚海尽管悲伤,还是口气和缓地吩咐我就留在李宅休息。我也并未推辞,虽然心下对李父并未迁怒于我有些惊奇。李母一直没有停止她的哭泣,以至于中途还晕厥一次,令我也起了一丝悲悯之心(真是难得)。出于同情,我也跟在众人后面安慰了她几声,她却置若罔闻,最后大家也只得由她去了。
我观李汉宸两个弟弟的形貌情态,看不出死者是他们的亲生兄弟。李汉年一直在抽烟,低头一言不发。旗袍女郎坐在他身边,开始还安慰他几句,后来发现并无此必要,也就缄口不言。李汉星则和小女友紧紧依偎,玩着女孩的小手,不时低声交流,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那女孩期间还捂着嘴巴轻轻笑了两声,显见是与死亡无关的话题了。
这一幕也并没让我心寒几分,只是暗自庆幸自己并无兄弟姐妹。若有一天我离世而去,黄土一抔,也无须谁来替我烧纸,假惺惺掉几滴眼泪。当然父母是例外,如果说我还相信什么,也就是父母亲情了,否则我也不会轻易决定,将我一生交付李汉宸厮混,他可实在不是我的那杯茶。
那一夜我倒是好睡,只是夜半忽然醒来,想起李汉宸临终最后几番言语。脑海里滤过几遍,蓦地觉出一人的可疑来,未及多想,便又昏昏睡去,醒来忘记一切,只想快点离开李宅,从此与李氏一家,便是永无瓜葛了。
然而世事难料,第二天刚从医院实习回来,便被李瀚海派来的一辆小车,再度接回了李宅。
车窗外同学的诸多眼光一晃而过,羡慕、嫉妒、厌恶……他们还并不知我那“有钱的未婚夫”已亡故的消息,若是知晓,多半人人幸灾乐祸。可怜的李汉宸,因为不幸看上了我的关系,你的死会让很多人额手称庆。
这次我留了个心眼,特别注意了一下,花园曲径通幽,就算是径直穿过花园,不四处流连,也要花三四分钟,若不是严嫂领我进去,可真找不着道路。
入得厅堂,我又吃了一惊,原来大厅之上,除了李瀚海,昨天诸人皆在。见我进来,李母转过眼来,恶狠狠看了我一眼。她因长时间哭泣而水肿通红的老眼之中,满是怨毒之色,令我暗暗心惊。
“让我来,是因为命案有了新的线索了么?”
“那是警察的事,我们可管不着。”李汉年冷笑地说,“沈凉玉,我大哥可真是对你死心塌地,他居然把自己保险的受益人改成了你,他死了,倒让你发了一笔小财。”
我脑子“轰”的一声,不但未对这笔突如其来的财富有丝毫惊喜,反而懊恼不已:本来李汉宸的死按理我“损失”最大,这下却平白多出了个“动机”来,那些警察少不得又对我生疑。怪不得李母那样恨我,她最爱大儿,我却因他的死而得益,唉唉,真是惹火上身。
“不过案子还没查清,大哥自杀他杀还未定论,你暂时还拿不到这笔钱。”李汉年越发在火上浇油了,我瞥他一眼,见他眼角眉梢,隐有得色,也不知何种用意。
“大宝决不可能是自杀!一定是你们其中的谁杀了他!”一个嘶哑怨毒的声音响起,吓了众人一跳,原来是李母突然站起,哆嗦着手指,把在座其他人都划了一圈,老脸上那疯狂的神色,让其他人谁也不敢与她目光接触,连李汉年也别过了头去。
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宝”是谁,不由得暗暗好笑,加上问心无愧,我倒无惧于李母的眼光,看到众人噤若寒蝉的模样,更是对李家心生不屑。于是自己找个位置坐了,翘起二郎腿道:“要找凶手,倒也不难,凶手一定就在我们当中。大家把昨天晚饭后的行踪说一说,自然就清楚了。”
对李汉宸离奇的被害,我不否认内心有探究的好奇。倒不是为了替李汉宸找出真凶,告慰他在天之灵什么的,而是对面前的这一张张脸孔后面隐藏的真相有揭开的兴趣。我对人性向来有最坏的臆测,更不认为李家这腌臜之地上还有什么好人(我必须承认包括我在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今天又回到了这里,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找点事情,让自己的大脑不要生锈。
“谁说要找凶手了?你们以为比警察还能干?”随着一声威严的喝斥,一家之长露面了。我悻悻然放下了腿。李瀚海明知凶手就在我们当中,居然还聚集我们,这当中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吃完了晚饭,我没精打采地上客房准备睡觉。
“姐姐,”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了我,回头一看,居然是李汉星的小女友。她清丽的小脸上有惶恐的神情,跑上来攥住我的手,“杀了大哥的人真的就在我们当中么?”
我没有与人亲密接触的习惯,于是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她的小手:“应该是吧。”看她畏缩的模样,又安慰她:“怕的话就回家吧。”
“我也想啊,可是李爸爸不让我走。”她哭了,我见犹怜的模样,让人心中不忍。
“心画,干什么呢?”李汉星出现了。“在说什么呢?”
“星星,我害怕。”小女孩跑回男友身边,依偎在他怀里。李汉星一脸宠溺,拍了拍她:“不怕不怕,星星陪你。”
李家的人,对人的称呼都是不肉麻死人不罢休。我翻个白眼,决定还是回房睡觉。
“沈……小姐……”李汉星犹犹豫豫地叫了我一声,我头也不回地应声:“嗯?”
“我们……聊聊吧……”
李汉星让小女孩先回房等他(原来这看似清纯的女孩早已经和他“一起”了)。他带着我,一起踱到花园入口。
“想聊什么?”我不想再往花园里走了,白日里的锦簇,这时看来不觉阴森,加上昨天的命案……我又隐隐约约地想到,其实我对李汉宸还是有所信任的,不然我也不会不加考虑地和他进入花园深处……而他父母能很快地找到我们……李汉年也紧随其后,事先也并没让我发觉……
想到这里,不禁有点毛骨悚然。昨天警方勘查过李汉宸出事的“第一现场”,是离我位置并不远的一处,地上有倒翻的两杯奶昔,血迹一路奔我而来,这也是为什么警方还算采信我的证词的原因——符合现场情况。也就是说,在花园内杀人,又能马上全身而退,非得对花园地形熟悉不可,这样的人,当然是李家的人。
而现在,身边就有一个这样的人……还想把我往花园带……
我全身的毛都警觉地立起来,对身边的人全神戒备。还好他仿佛也看出了我不想进花园的意图,抱歉地笑笑:“家里虽然大,却只有花园这个地方好说话……算了,在这儿说也是一样。”
我看向他似乎温和无害的面孔。李汉宸的三弟和他长得其实颇为神似,一样胖乎乎的脸,一样傻乎乎的神情。但我并未因此小觑他,凝神等着他下面的话。
“沈小姐……是大哥的真爱哩……”停顿片刻,他却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大哥长到三十岁,除了……只有对沈小姐如此钟情过,虽然沈小姐长得……”他看了我一眼,嘻嘻笑着,“大哥是看中了沈小姐的内涵吧……不因外表而惑,当然是真爱……”他又停顿了一下,忽然用一种充满热情的腔调郑重说道:“我对心画,也是真爱……而且绝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我看看他,十年之后,李汉星和他大哥定有的一拼,一口一个真爱。我很想问问他,你以何判断此人是你真爱?就凭这刻肾上腺素的脉冲式释放?真爱,我嗤之以鼻,真爱几毛钱一斤?
追寻真爱,这实在是人类喜新厌旧的最大谎言。彼时如胶似漆,然而大脑中介质释放一过,对不起,我们结束,我要继续寻找我的真爱。医学院有一教授,离婚六次,至今仍在追寻真爱。而他乃我校诸多男生追捧榜样,只因他“不畏世俗眼光,敢于追寻真爱”。我呸,既要当婊子,也要立牌坊。人类的无耻,真是到了极处了。
我心中诸念一闪而逝,脸上并未露丝毫痕迹。只是对他那句“除了……”留了个心眼,按他所言,我并不是李汉宸第一个“钟情”之人,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李汉宸三十岁了,我不信他能光棍到现在。不过李汉星这般对我宣扬他的“真爱”,也不知是何用意?
李汉星没有得到我对他已找到“真爱”的“热烈祝贺”,似乎有所不满,又或是以为我不信,于是摸出他脖子上挂的一枚配饰,展示给我看,原来是一把小小的同心锁,正面有“永生挚爱”四字,翻过来,有“李汉星、梁心画”的名字,他欢欣地告诉我:“这锁的钥匙只有心画才有,如果有一朝我负了她,我就得被这同心锁锁一辈子。”
我漠然瞅了他一眼,这李汉星心智的不健全,除外李汉宸,是我生平仅见。还好我被李汉宸恶心惯了,对这番陈腔滥调也有了免疫力。没了钥匙,也不见得非得砍了脑袋才取得下这破锁。此厢把自己说得像情圣一般,他朝翻起脸来,恐怕不比翻书来得慢些。
出于礼节,我还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了一下他对爱情难能可贵的忠贞的欣赏:“不错不错,你和你大哥一样,是个好同志哩。”
终于摆脱了李汉星,我回到客房。洗了个澡,打开空调躺在床上。享受着学校宿舍无法相比的舒适环境,我不禁想到“还是有钱好哇”。我穷,但我不会对有钱人产生“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就像我丑,但我不会否认美貌的确是女人与生俱来的美德。钱与美貌,本身并不是罪过,罪过的是利用它们来达到自己猥琐目的的人。
太舒服了,自然而然生出睡意,不知不觉竟入了梦,也许是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连梦境都是记忆回放:李汉宸吐着血泡向我栽倒下来,李母怨毒的眼色,李汉年阴霾的面容,李汉星向我炫耀“真爱”,李家的人走马灯般在我面前闪过,让我头昏目眩……“叮铃铃……”一阵刺耳的铃声将我从梦境里拯救出来,原来是床头上的内线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