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楚秦并没意识到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然而很快他发现这事确实和自己有关系。出于本能的羞涩,张弛翔在约余烨出来的时候,还不敢以追求者的身份,而是冠之“联谊寝室活动”的名义,于是他带上了楚秦——自己最好的朋友,与之对应的,对方也带上了自己的女伴——那居然就是归月。
于是当张弛翔对着心仪的女孩大献殷勤的时候,楚秦和归月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相处的机会。
开始的时候我还专心聆听,然而随着事情平淡无波地发展,我不耐烦地打起了呵欠:“喂喂喂,你的恋爱史怎么进展得这么慢啊,直接跳到重点吧。”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歉意地笑起来——“是啊,那就直接说重点吧……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弛翔成功地追到了余烨,他也发现了我对归月的好感,便鼓励我也向对方告白——他说:‘她一定也是喜欢你的……那么娴静的女孩子,你还等着人家开口吗?’在他的怂恿之下,在一天晚上,我单独约了归月出来,把自己的爱慕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那她接受了吗?”我故意问道。之前因了男人略带惆怅的叙述,我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顺利的恋爱。
楚秦笑了起来。
“听完之后,她有点发怔,似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脸上的表情既不是惊喜,也不是厌烦。就在我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案时,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我的身后……然后她终于露出了表情。”
“是什么?”
“是恐惧。”
4
月光下女孩儿生动的扭曲表情让少年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他看见自己的身后正蹑手蹑脚地走来一只通体漆黑的猫,猫儿的身体隐没在夜色之中,更衬得两只猫儿眼亮得骇人。因楚秦的突然转身,那只猫居然也被吓了一跳,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喵呜”地嘶叫了一声,然后跳进临近的草丛逃走了。
少年从未听过那么凄厉的猫叫声。
他也被吓了一跳,定定神回过头来对归月笑着说:“原来是一只猫啊……”女孩儿的表情也已恢复了镇定,她低下头并不看楚秦,却终于给出了答案——她用一种冷静到刻板的语调说:“我们是不可能的。”然后转身就走开了。
被丢弃在原地的少年在一瞬之间感觉到的情绪并非是失望或挫败。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其消失在黑暗之中,少年有一种错觉,仿佛对方还会回转来,像平时一样羞怯地咬着嘴唇笑着说:“让我们再相处一段时间好么?”——事实上,这才是他期望得到的答案。因为他知道对方并非是会轻率地答应交往的人——但他对她的了解显然也有误——她居然就这么冰冷地、毫无余地地拒绝了——那不是想象中她的面容。
在这个秋日里的夜晚,少年突然感到了战栗——他意识到他对于人们心理的揣摩是多么简浅——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对方的孤寂——那种沉默与温柔难道不是期待着得到重视和关爱的另一种显现么?他没料到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对方确实什么也不需要。
他试图向对方伸出手去,询问:“你喜欢我么?”但是对方答非所问。“不,我不需要你。”某种程度上,这比“我不喜欢你”更伤人得多。
当天晚上,楚秦沉默地回到宿舍。张弛翔正半躺在床上和女朋友发短消息,看到他进来,挤眉弄眼地问他情况怎么样。但是少年什么也不想说。
他闷闷地爬到自己的床铺上,蒙起头睡了。
然而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脑海中还不停地回放着对方拒绝他的画面。在无数次反复之后,少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是因为看到归月注视着他身后的恐惧表情才回头看的,黑暗中他应该是什么都没看到,然后下一秒注意到了地面上缓缓爬近的活物,这才看到了黑猫。传闻黑猫是一种不祥的生物,何况还是在黑夜里面,所以他下意识地认为是黑猫吓到了女孩。但是,尽管他是背对着黑猫,完全没有感觉到小动物悄悄临近的脚步,可是面对着黑猫的归月不太可能没看到它。就算确实因为天太黑没看到,只是一只小小的黑猫而已,她又怎会露出那样恐惧的表情?
楚秦又反反复复回忆了几遍之后,可以确定,归月确实看到了他背后的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她开始是平视,而后迅速垂下了眼帘,因而给了他是俯视的错觉。
然而过多的回忆又侵扰了他的判断力:他竟无法肯定自己在转身的一霎那到底看到什么了。那潜伏在黑夜之中的,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吗?还是,他似乎看到了一抹黑影一闪而逝?
凸现在少年脑海里的巨大谜团,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然而他到底没再去找她。
虽然在那一个无法成眠的夜里,他给了她无数可以解释她突如其来的冷漠的理由:她看见了什么令她害怕的事物,一时心绪烦乱;她只是把他当普通朋友,他的鲁莽吓坏了她;她的父母不允许她这么年轻就恋爱,并且告诉她一切轻易告白的男孩子都是轻浮的……是的,他想出的每一个理由在那个夜里都说服了他自己——但那,也仅限于天亮之前。
他直着双眼看着天花板,期望着天快点儿亮起来,然后他可以去找她,告诉她,他只是在开玩笑,他只是想和她做好朋友,于是他们就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和以前一样,没事儿见见面,聊聊天。
还做好朋友。
少年孤独地听着夜的声音,热切地盼望着天亮。他内心的焦灼感将他融化,让他陷入一种巨大的煎熬之中。他听啊听啊,意识到黑夜真的有某种声音,某种神秘又令人恐惧的低沉的回响。“那应该只是风声。”少年这么想,“因为夜太静。所以听起来这么响。而白天,白天太吵了,我们听不见。”
他意识到这声音其实是一直存在的。只是他白天听不见。
然后他终于听见校园里鸟儿的啾鸣,人们的起身、走动、洗漱,有人在沉重地咳嗽。黑夜的声音果然隐没了。它消失在万物苏醒的声响之中。
少年终于起身。随之他发现自己焦灼的等待和忍耐之后,那最初的盼想已经消失不见。
从那个瞬间起,少年领悟到某种人生的真谛:在你下决心之前,请再忍耐一阵。人的坚忍之心非一日养成,而那日的确是刑警队长最初的萌起。面对着晨光初现,蔚蓝的天空下一派生机,他告诉自己:那一切都已经过去。
是的,那一切都已经回去。任何挽回都无济于事。
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期间,张弛翔和余烨的恋爱谈得如火如荼。因此他们也绝对不需要灯泡了。好像在忽然之间,这个好朋友就像归月一样离开了楚秦的世界。除了上课,他基本都看不到他,因为他只会在晚上宿舍熄灯之后,才偷偷摸摸地潜进宿舍来。刚开始楚秦还醒着等他,想向他解释一下他和归月发生的事情。后来发现并没有必要。他想:除了我,还有谁会在意这件事情?不,连我自己都不在意。之后他果然睡得香甜,甚至不知道张弛翔晚上到底有没有回来过。
而潇洒的小帅哥许树更是不乏女生青睐,也是整日整夜在外面流连忘返。楚秦本就与他性格上有些隔阂,当然更不在意他的去向。而老大严岩呢,又对自己的前途十分重视,不是在教室里自修,就是忙碌于学生会的任职工作,他好像和谁的关系都很好,但也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也算是亲近不得的那种人。
开学时那种热热闹闹的寝室卧谈会,竟是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5
我这天早上起得很晚,也许和我快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有关。而我睡不着或者说不想睡的原因只有一个——我想体会一下楚秦所说的“黑夜之声”。在睁着眼睛的过程中,我反复回味他给我讲的故事——这个故事吸引了我,并非以它的离奇或古怪,恰恰相反,是它的普通性,在整个叙述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叙述者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他像说着一个别人的故事一般坦率而自然——这个故事如此的平淡冗长,但又如此的真实。我似乎隐隐察觉到了对方讲给我听的某种目的,但又不那么确定。唯一知道的是,这个家伙比我想象的还要了解我。
于是我躺在床上,试图以同样的心态去聆听十多年的楚秦在一个受伤的夜晚听见的声音。我想触及那个少年,触及他当时的无能为力感与痛苦的心情。痛苦,这个如此矫情的词语,我从未在楚秦嘴里听到过,但是它又如此鲜明地显现。他知道他的自述对我有说服力。他想告诉我,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
但是我失败了。我听见了夜里呼啸的风声。那也许就是十多年前的楚秦听到的千万年来岁月亘古不变的呻吟。但是我无法产生共鸣。这是否意味着我从末受伤过?换句话说,我从末交付过?
但我确实体会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我也仍然和十多年前的楚秦一样,自以为能够揣摩到一些人的心思。实际上,事实并非如此。
比如,如果我能预料到白天等待着我的,将是一场暴风骤雨,也许我就不会选择那么晚才睡着。
“你好像已经有连续好几天和楚秦一起吃晚饭了?”中午,我在去医院食堂吃饭的小路上,被突然出现的危峻拽住。
他的手攥得那么紧,让我的半条胳膊都麻了起来。
“嗯。我在听他讲一件往事。”犹豫了一下我补充道,“一个案子。”
“很有趣吧?否则你不会听这么久。”如果我没听错,他应该是在挖苦我。
我未置可否。
“凉玉,为什么你都不看着我?你已经很久说话都不看我了。”
“有吗?”我笑,回过头平静地注视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看起来如此的认真,和平时嘻嘻哈哈的态度完全不同。
我们对视了很久。直到他忽然放开了我。
“你走吧。”他这么说。
“嗯?”
“你知道吗?”他笑了笑,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有一段时间我是觉得你故意冷落我,于是我和别人调笑想激怒你。但我错了,你不是故意不理我。你是真的不想理我。”
“……”
“凉玉,说句实话,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是不是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们是朋友……”
“但是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并不止这么多。”
“嗯……”我的回答很微弱。
“是你……能给的,只有这么多对不对……”他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你能给的,只有这么多!”
“危峻……”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我以为,我了解你,懂你,而你,也需要我……我以为只要给你时间,你也能像我一样……但是不,我错了……是我在需要你!”他退后两步,冷冷对我发出指控,“而你……你不需要我!”
在那一瞬间,他的后退陡然给我心慌的感觉,我隐约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但只是一瞬,我便松了手——那是怎样的感觉……他的全身绷紧,肌肉收缩着,他的毛孔散发着怒气,他瞪视着我,表情决绝而冷酷——我在霎那之间,明白了当年楚秦的心情!
是这样了。当年的他,连发出这样愤怒指责的机会都不曾有。对方的推拒没有给他任何回转的余地。他在茫然之间就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对方只用轻轻的一句“不可能”就击溃了他全部的感情和自尊。
而现在的危峻,也正是这样的心情。
“对不起……”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自己都不知道在向谁道歉。危峻的表情有些错愕——他完全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愤怒的表情缓和了些。“对不起……”我又低喃了一声,“我很抱歉……我们还是朋友……”
“哦……”他应了一声,自我解嘲地一笑,“还是朋友啊……嗯……”
他回转了身,背影落寞:“还是朋友……”他又咕哝了一句,“谢谢你,呵呵。”
然后慢慢消失在小路尽头。
我看着那背影,心里有莫名的情绪,但又无法辨识,于是也转身,走向与他相反的方向。
这一转身,才发现了在小路的另一尽头,有个女孩子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我。
她穿着白大褂,样子有点眼熟,好像也是我们班的同学,叫苏什么青来着。她有可能是目睹了这场“分手”,在看好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