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我转过的脸,她这才猛醒过来似的,合上了张大的嘴,对我欲盖弥彰地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真的……”
我“哼”了一声。对方赶紧夹着尾巴,一溜烟地逃走了。
6
一晃到了年末。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夜晚,楚秦还呆在宿舍里准备两天后的数学考试。严岩和许树仍然不在,张弛翔倒是因为旷课太多,不得不临时抱下佛脚。他唉声叹气的,不时问一下楚秦某一道题的做法。
午夜渐渐到了,新年的脚步临近了。
窗外突然一亮,楚秦走到阳台上去看,远处商业街的上空,有美丽的烟花绽放。
这一年,终于过去了。
少年微笑。心脏的某一处,却像有一把细密的针扎了上去。
就在这时,“啪”一声,宿舍的灯灭了。
隔壁的骂骂咧咧声响起来:“不是吧,元旦还停电!”
“后天还要考试哪,老子刚坐下来看书……”
不过有更多的人跑到阳台上来看焰火。
一时间,方才还寂静的夜沸腾了。
身后张弛翔的声音响起:“这烟花……真好看……没有考试就好了……”
楚秦没有吱声。
少年背影落寞。他的面部表情却因为远处烟花的明灭闪耀起来。
他呼啦一下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外套也没有穿,往外就走。
“楚秦你去哪里……喂……”舍友的呼唤被远远甩在身后。
少年飞奔着下楼。
黑暗里楚秦听见自己的喘息,还有心脏怦怦的跳动。
他跑到学校最偏僻角落的电话亭里,插上方才拿着的电话卡。
天太冷了,他的手指苍白地哆嗦着,拨出一串数字。
电话通了。
“喂?”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喂,是我……”少年的胸膛火热了,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对方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响了起来:“噢……是你呀……”温柔的、微笑的声音。
就这样,又联系上了。
楚秦忘记了那天夜里,穿着单薄的他到底在寒冷的风里哆嗦着和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夜的烟花放了很久,他只要一抬起头,便可看见那些巨大的、璀璨的花朵在他头顶绽开,盛放,凋零。
华丽,又短暂。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又开始了聊天,不过只限于电话。那时候还没有手机,又不想在宿舍里打被同学听见,于是只好跑到外面的电话亭打。”
“不见面吗?明明就在一个学校。”
“她始终不肯见面。有时候我逼得急了,她就挂我的电话。平时偶尔在学校里也能碰见,她只礼貌地冲我点点头,甚至装没看见。”
“不像电话里的她,是不是?”
“嗯。电话里的她像从前一样温和美好。但是让人无法触及。”
“于是你便想了办法和她相见,是不是?”
自然又是张弛翔和余烨帮的忙。
余烨假意约了归月一起出去看电影。她给了归月一张票,让她在校园竹林的小山坡上等她。归月不知就里,竟没疑心有他,按时等着。而拿了另一张票兴冲冲前来的当然是楚秦。看见心爱的女孩站在月光下俏生生地站着,他微笑着走上前去,没发现随着他的临近归月的脸色也变得和月光一样煞白。
“怎么是你!”
那冷冰冰的调子让少年站住了脚,不无恐惧地发现那是一直在梦魇中重复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山坡上居高临下的女孩,只能嚅动嘴唇,发出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是我……”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字字句句都斩钉截铁。
凌迟着少年的心。
女孩如寒霜笼罩的脸令他不敢仰视。如果说上一次他还可以安慰自己对方只是一时恐慌的推拒的话,那么这一次的事实却是在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她讨厌他。
少年一步步地后退。然后转身静寂地走开。他走得很慢,并非期望身后传来挽留的呼唤,只是他累了,他因女孩反复无常的面目而惶惑。他无法辨认对方的真面。
少年的心神恍惚,因而没有听见身后沙沙的异常声响,待到觉察耳后一阵劲风,还没来得及回头,有什么重重砸在他的后脑勺——
“嘣”,受到袭击的少年倒下。
谁在“桀桀”地笑。那笑声如指甲刮在玻璃上,刺穿楚秦的耳膜。少年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却怎么也办不到。有人将膝盖压在他的胸口,粗糙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黑暗像幕布一般笼罩着他,他只觉得呼吸困难,后脑勺剧痛,有什么黏稠温热的液体正慢慢流出——他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对方就要勒死他了……
但,又有细细切切的声音传来,是女孩子的哭泣声:“不要……快住手……不要杀他……求求你……”
是归月的声音。
那双手果然松开了。膝盖也离开了他的胸口。
楚秦的肺部终于吸进了一口新鲜空气,少年软弱无力地呛咳起来。又一双冰凉的手在他头顶轻抚一下,又立刻离了开去。
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脚步声慢慢远去。
楚秦闭了闭眼,再努力睁开眼来。
他要知道那是谁。
是谁?谁要杀他?和归月又有什么关系?
月光下匍匐在地的少年吃力地撑起身体,忍痛看去。
这一看之下又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女孩儿纤细的背影当然不容错认。但和她并肩同行的,那矮而粗胖的怪物是谁?
归月身材不算高挑,也在1米6左右。
而那怪物仍然比她足足矮了一头,绝对不足1米4!
躯体却宽了不止一倍,笨拙地摇摆着。
仿佛是听到楚秦骤然粗重的喘息,感觉到他惊骇的注视,矮人回过头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我问。
“极丑陋,极恐怖。”楚秦用六个字概括。
我看着他,笑了起来:“不会是你失血过多,加上受了惊吓,所以才感觉特别可怕吧。”
“不,那是一张五官几乎挪位的脸,没有眉毛,两眼向上吊着,眼距很宽,鼻子非常大,几乎占去脸的一半面积,但却是塌的,还有他的舌头,半伸出来,像蛇吐信一样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应该是在笑。”
我歪着头想了想,笑道:“这样描述我就可以想象了。”
7
整整一天上班我都在想着楚秦昨晚给我讲述的故事,显然,他停在这样一个紧张关头是有用意的,应该是让我猜测一下那个“怪物”的来历。据他所说,那晚他又惊又怕,又等了好久,才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回宿舍。张弛翔本在等待他的“好消息”,看到他这副惨象,吓得惊叫起来。那砸在后脑勺上的,应该是砖块之类的钝物,出了一些血,本来已经自己止住了,但弛翔还是硬逼着他一起去了医院急诊,处理了伤口。问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楚秦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弛翔明知事实绝非如此简单,但他绝口不提,也无话可说。
但归月呢?张弛翔一定会将发生的事情告诉女友余烨,余烨不会去问归月么?她又会怎么说?
我很好奇。
下班后,迟迟没有楚秦发来的短消息,我终于沉不住气,打电话给他。电话里他声音有些疲惫:“抱歉,今天要加班,不能一起吃饭了。”
我走进楚秦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凝神看着一卷厚厚的案宗,见我出现,居然也不讶异,只接过我手里的快餐盒笑道:“想不到也会有你请我吃饭的时候。”
我也不去打扰他,只静静找了位子坐下来自己看书。时间慢慢流逝,警员们一个个都做完了手头工作回家了,只有他仍埋头伏案。我终于打起了瞌睡——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人将我摇醒:“糟糕,我忘了你还在等我了,快起来,我送你回学校……都这么晚了……”
果然已经过了11点,地铁都没有了,幸而只有三两站路,我们便一路步行走去。
趁着这段路程,他又接着讲述起来。
那一晚的惊悚过后,少年原本冰冷的心反而热切起来。毫无疑问,在最初的表白之夜令女孩露出恐惧表情的就是那样一张脸。而那个神秘又丑陋的小矮人显然控制着归月,不让任何人靠近。换句话说,女孩不愿见面的原因终于也有了答案——她并非不想见他,而是被人胁迫着不能与任何人来往。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个小矮人是谁?和归月又是什么关系呢?
可是再给归月打电话,要么就是没人接,要么就是归月的舍友说“她不在”,但又不愿说明她的去向。楚秦意识到这是归月有意的避而不接。这消极的躲避令少年又焦灼起来,同时他也想到:既然之前他们可以打电话,说明那个怪物并没有完全监控住归月的生活,那么为何归月又从未在电话里提及过这一切呢?难道她是心甘情愿地被那个怪物摆布的吗?
少年终于耐不住性子,鼓足勇气等在了归月上课的教室门口。但他到底没有勇气在下课时蜂拥的人流里拦住归月的去路,只得远远地看着心爱的女孩旁若无人地从自己面前走过。他在后面默默跟了一会儿,就看见女孩侧头跟女伴说了些什么,然后余烨诧异地回头看了看他,就转过身向他走来了。
楚秦无奈地看着归月头也不回地远去,只能停下来和余烨说话。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啊?”
“……我有话想和归月说。”
余烨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感情这种事,确实是不能勉强的。”
少年一怔,随即感到满嘴的苦涩。面对余烨那稍带同情又有些不耐烦的眼神,少年原本就敏感的自尊心被敲打得支离破碎。而对方却也被他瞬间煞白的脸色惊动,略带歉意地道:“哎……你还好吧……这样吧……你想对小月说什么,我一定帮你带到……”
少年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让她当心那个矮子……”
“什么矮子……”对方的头一个反应是莫名其妙,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然后——女孩的脸色居然也像楚秦一般迅速失血——她忽然一把抓住男生的手,“你说什么矮子……难道……你也看见过那个怪物了?”
她恐惧的眼神提醒起少年那晚如噩梦般的经历,他竟也没注意到女生这般仓皇的失态,被她紧紧地抓着不放。两个人互相看着,在对方的眼里读到了同样的惊惧。
作为敏感的女性,同时也有更多和归月相处的时间,余烨的发现要比楚秦早得多。当下了晚自修,和女伴一起走在校园的小径上时,她就老觉得身后有一双追随的眼睛,开始总以为自己神经过敏,也没对归月提过,只是在一次和归月出门逛街,在熙熙攘攘的商业街上,余烨再次感到了异样。
仿佛芒刺在背,有什么东西牢牢锁定了自己的身形,让她难以喘息。
“喂,”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归月,“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看我们啊?”
出乎她意料的,对方的脸色刷一下变了,尽管嘴上仍然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啊。”
余烨就是因为这个脸色起了疑心。
随便打了个哈哈,她没有延续这个话题,却在过马路等红灯时,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装成补唇膏的样子,检视身后的人。
于是她看到了那张脸。
“你没有问过她么?”楚秦问。
余烨摇摇头:“她要是想说,早就告诉我了。”
“你不害怕么?”
“当然害怕。”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所以我才那么快接受了驰翔。”
这样就可以不需要任何借口和理由地疏远对方了。
楚秦有些惊讶地凝视对方。他脑海里浮现出张弛翔每次提到女友时眉飞色舞的表情。
他选择了沉默。
和楚秦说过那件事后,余烨的这一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定。
初见那张脸时的恐惧感又盘踞在了她的心口,让她一整天无法再面对归月。
幸好白天的时候那张脸的主人是不敢出没在校园里的,也因此,只有白天的时候她才会与归月同行。
当然,也只限于校内。
这天晚上,归月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教室自修的时候,她照例回答要等张弛翔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