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四月,草长莺飞,绍兴城郊徐璋一家其乐融融,几间瓦舍,十亩青苗,徐璋整日诗书作伴,好不自在。徐璋并无子嗣,全把萧左当成亲生骨肉看待,萧左白天下地务农,闲时教村里的小童习练拳脚,晚上陪徐璋夜读,罢却了仕途的争名夺利,远去了江湖的刀光剑影,自然也是优哉游哉。绍兴知府刘凤龄闲时也来探望,与徐璋一起饮酒下棋,谈经论道,此乃神仙一般的日子。
一日,萧左在田间劳作,忽见远处小路上尘烟滚动,一队人马正匆匆迎面而来,带头之人官差打扮,来到萧左近前拱手问道:“此处可是徐公府上?”
萧左问其究竟,来人唉声叹气,连连摇头。萧左引官差来到家中,官差呈递书信,信上字迹乃是刘凤龄亲手所写,徐璋观看后大惊失色:“竟有此等怪事!”
“车马就在府外等候,我家刘大人交代,此事全凭徐公做主,不得有丝毫勉强……”
徐璋点头笑道:“徐某自当前去。”
不多时,官差带着徐璋一行人上了大道,径直奔西边去了。黄昏时候,大队来到一个村落外边,只见刘凤龄亲自站在村口迎候,面带愁容,神色凝重。徐璋下车问候,才知此村就是信上所说的长平村。四月十三一夜之间,全村上下一百零五口全部变成了纸人!
次日,昌德县令陈茂良得知此事,立刻点齐三班衙役和户籍文吏前往长平村查探。长平村内各户家宅完好,牲口俱全,入室观看村内所有人丁全部变成了丧祭的纸人!或站或卧,神态各异,连老人和孩童都是如此。陈茂良大惊,立刻令衙役四处搜寻,竟找不到一个活口!询问离长平村仅五里之遥的下洼村,村上之人皆说四月十三一晚平静如常,山上的长平村并无异样!陈茂良一面令衙役进山细细搜索,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活人或尸首。一面派人上报州府,刘凤龄接到禀报即刻前来,四下查探之后也是束手无策,只好派人去请徐璋。
徐璋伫立村口凝眉不语,想起了一段往事。当年山东有一民女名唐赛儿,相传她一日进山,在石缝中发现天书宝剑,后习得天书上的仙法,从此便成了半仙之体,可以驱使纸人纸马!唐赛儿设下香堂招来信众无数,最后起兵造反,用纸人纸马对抗朝廷,连下数个州县声势极为浩大,朝廷举兵清剿,这才平息叛乱。据说这唐赛儿见大势已去,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今天她的信徒依然散落民间伺机而动。
徐璋想到此处刚想开口,却被刘凤龄抢了先机:“徐兄可是在想唐赛儿之事?”
徐璋点头言道:“所谓事在人为,神鬼之说徐某向来不信,还是进村一观,说不定可以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刘大人速速派人回去调兵前来,以防万一。”
刘凤龄当即下令,所有相关人等皆由徐璋调遣,徐公之言犹如本府!暮色低垂,长平村一片死寂,徐璋随便走进村口的一户人家,屋内放着四个纸人,小孩站在门口,一对夫妇正在厨房,老人躺在床上。那纸人做工十分精致栩栩如生,个个眉眼清晰,身上衣衫色泽艳丽,伸手触摸确实都是纸质,并无异常。
徐璋问陈茂良:“陈大人可知这纸人是哪家纸店的手艺?”
“昌德境内大小纸店一共七十三家,若是价钱公道,他们个个都能扎出此等纸人。这纸人的用纸,我也派人查过,各店均有备用。一百零五个纸人绝非小生意,就算县城中最大的纸店想扎出如此之多的上品纸人,不眠不休也要十日。查阅他们的账本,他们自开店以来从未接过如此巨大的生意。”
徐璋微微点头,巡视四周,家中摆设规整,钱财皆在,一连几家都是如此。徐璋暗想:这绝非土匪草寇所为,他们打劫村舍无非就是为了银钱牲畜,可现在这些财物并未缺损。难道他们想抓些劳力美女上山供其驱使?那老人和孩子他们要来作甚!就算如此,草寇进村掳人一阵喧哗在所难免,可离此五里的邻村却毫无察觉……所以长平村的村民定然是自行离开的,但他们为何如此呢?离开以后又去了哪里呢?这个村子背靠大山,村口只有一条路,一头通往山里,一头经下洼村直奔大道,一百多人的队伍经过下洼村口,村内之人定有察觉,莫非整村的人都跑到山里了?
此时天色已晚,一轮明月从东方升起,刘凤龄令兵丁把守大道入口,带着徐璋等人来到下洼村住宿。下洼村虽是一个小村落,但村内人家十分富足,村长孙德晖早已腾出自家一个院落供众大人休息。用过晚饭,徐璋招来孙德晖问道:“长平下洼二村皆在山中,徐某方才见长平村住户也是这般殷实富裕,这是为何?”
孙德晖答道:“徐大人有所不知,我们两村男不耕女不织,靠得就是这山中的宝贝。我们背后这座山名叫金佛岭,乃是一块风水宝地,山中特产一种矿砂,加以粹炼添入普通铁矿可以打造上等兵器。村中男丁于每年四月底进山采砂,八月中返回村中,将所采矿砂缴纳朝廷,朝廷自会拨下银钱,全村一年不必劳作。”
“此事我年少时也有过耳闻,想不到竟是此处。如此珍惜的矿砂,朝廷为何不设部开采呢?如此就不怕强人贼寇前来霸占吗?”
“这山中矿砂只有我们村内之人才能寻得,而且极为稀少可遇而不可求。朝廷若设部开采耗费人力物力不说,还断了我们村民的活路。强人贼寇实曾作祟,但自从知县陈大人上任以来,金佛岭方圆百里内的草寇都被其一一扫平,零星的落网之鱼也不成气候,村中壮丁足以应付。我们两村村口处皆有哨岗,有人日夜值守,发现异状便会敲响警钟。”
孙德晖走后,徐璋暗想:现在是四月中旬,已近采矿之日。长平村民莫非提前进山采矿去了?那老幼妇孺为何也要进山?进山之后还要留下纸人……
夜色深沉,徐璋找来刘凤龄与陈茂良商议案情,刘凤龄提议等大军前来,随同衙役一起进山搜索,一百多人断不会无故失踪。只要寻得一个长平村民,自然真相大白,陈茂良一旁附议。
徐璋凝眉不语,思索片刻后,叫来四月十三下洼村守夜之人孙老四问话,令他将当夜情景详加叙陈。孙老四言道:“每年的四月十三都是两村村民祭奠山神之日,全村男女老幼都要集于祠堂之中。当夜长平村也在祭祀,远见灯火并无异常。祭奠完毕,小人便来到哨岗守夜,眼见长平村熄了灯火,一夜过去也无异象……戌时过后,县衙的差役王铁生急匆匆跑来,说长平村民全都变成了纸人,叫我们守住村口,他回去禀报知县老爷。次日辰时,知县陈大人率队赶到。”
“当夜什么天气?”
“乌云蔽月,东南风向……”孙老四说到此处眼光一闪,“大人!当夜我在哨岗之时,眼见村口柳树枝条好像并未随风摆动!不知此等算不算异象!”
徐璋闻听此言,立刻让孙老四去指认现场。下洼村的哨岗正对村口,乃是一间茅舍,透过茅舍的窗子村口大路一览无余,纵使天无月光,有人经过也可察觉。徐璋走到村口,一棵杨柳立于大道旁,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徐璋心想:此树十分茂盛,借着哨岗灯火,虽无法窥其全貌,但柳丝是否摇摆应当明辨,有风之夜,柳丝为何不动呢?
徐璋又回到哨岗向孙老四问道:“你见柳丝不动,可曾上前查看。”
孙老四言辞落地面露悔色,言语模糊词不达意,一旁的孙德晖言称这孙老四嗜酒如命,当夜定是吃多了酒,在此胡言乱语呢。徐璋已是无官之人,不好详加逼问,也只能作罢。徐璋本想传来王铁生前来问话,可他已随大队进山搜寻去了。
众人退去休息,徐璋令萧左去村口大道上搜寻证物,自己则于哨岗中踱步思索。今日守夜之人前来当班,整饬铺盖之时,徐璋猛然发现床头板缝中夹着几根头发。徐璋拾起仔细观看,此发丝纤细柔亮,不像是男子所生……莫非这里还睡过女人?
外边传来萧左的吆喝,徐璋连忙出去观看,在村口大柳树两边的草丛中各钉着一个木桩,碗口大小,伸出地面半尺有余,上开凹槽,看样子应是新钉进去的。仔细寻找之下,在一侧木桩旁边的灌木枝上还找到了一块布片。徐璋仔细看了看木桩和布片,不免疑惑起来。
二
又过了一日,进山搜寻的衙役仍无音信,刘凤龄所调大军也未前来。当日又是孙老四守夜,哨岗之中孙老四一壶花雕进肚,便熏然睡去……窗外山风舞动,吹得草木哗哗作响,孙老四被凉风激醒,前去关窗之时猛然看见村口站着一个雪白的影子!他揉揉双眼,那白色影子却不见了!孙老四伸手关窗,谁知手一出窗,便被一个雪白的纸手生生拉住,还没等他叫喊,他就被一股猛劲拖出窗外!
孙老四哎呦坠地滚了两圈抬头观看,当时就被吓得魂不附体,一个纸人立于他的面前!那纸人面白如雪,身形僵硬,手提柴刀,正一步步向他挪来!孙老四大叫一声,纸人手起刀落,孙老四顿时血溅五步,身首分离!
萧左睡得机敏,耳听村口有人喊叫便翻身腾出屋去,直奔村口。哨岗外边,横着一具死尸,鲜血满地皆是,可头颅不知何处去了!萧左大惊,令赶来的差役好生保护各位大人,他自己循着地上滴淌的鲜血一路追到长平村外。长平村内阴风惨惨犹如地府冥狱一般,地上血迹进了一家院落,萧左亮出单刀蹑足进院来到屋中,摇亮火折四处观看。火苗扫过香案忽见一对爆眼血瞳,四目相对之间,萧左当时被惊得汗毛倒竖,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萧左年少时师成下山,一把单刀纵横江湖未遇敌手,什么样的腥风血雨未曾见过?今日却被眼前景象吓出一身汗来!香案上摆着孙老四的人头,脖腔中还有鲜血滚滚涌出。香案旁边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纸人,纸人头上竟生出了发丝!一把柴刀躺在纸人脚下,上面满是血迹……萧左扬刀直指纸人咽喉,可那纸人一动不动!
这时,徐璋与大队人马赶到,屋中亮起火烛。见了眼前之景众人当时倒吸一口凉气,徐璋上前碰了纸人一下,那纸人摇了一摇,捡起地上的柴刀与人头颈部的伤口对照,这把柴刀确实是斩杀孙老四的凶器,上面还刻着两个字“李尚”……
徐璋开口问道:“这李尚是何许人?”
有胆大的下洼村民上前指认,说这李尚是长平村住户,此宅也是李尚的居所。李尚早年与孙老四有些仇怨,二人还曾在山中找矿时当众厮打,此事还惊动了县衙,最后是陈大人出面调停才算了事。
徐璋又问陈茂良,陈茂良这才说出了一件旧事。前年,长平下洼两村村民进山寻矿,长平村民一连三个月都未有收获,眼看时节将过,众人只好分散寻找,村长有言在先,谁若发现了矿源不可独自占有,须告知村内之人大家一同开采。最后李尚于一个深谷中找到了一个巨大的矿脉,他若不将此处告知他人,李尚今生今世不必再受寻矿之苦。可那李尚是一个老实人,他找到矿脉后欣喜若狂,立刻做好标记回去召集长平村民。
谁知等他们再回此处时,却发现孙老四带着下洼村民已经在此开采了。李尚找孙老四理论,说他明明做了记号,此处矿脉已属长平村所有。二人言语不合这才动起手来,两方村民各自相帮,伤了十几人。李尚一怒之下,将孙老四以及下洼村民告上公堂,陈茂良乃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两边都不忍责罚,就当堂下令,将此矿脉南北划界,北边归长平村所有,南边归下洼村所有。至于聚众斗殴之事,陈茂良便不再追究,还自贴银两给双方伤者让其医治。
徐璋来到纸人面前凝眉思索,顺手拔下纸人头顶的一根头发,确是人身所有,莫非天下真有此等妖术不成!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呐喊之声,来人连滚带爬慌不择路,竟一头跄在地上口中大喊:“村长被纸人杀了!”
在场众人大惊,刘凤龄赶紧令手下兵丁分成两队,一队守在此处,如见纸人行动立刻纵火焚之;另一队由萧左带领直奔下洼村而去,下洼村口又倒着一具无头死尸,一个披头散发的纸人站在尸体前方,背对众人,手中提着孙德晖的人头!萧左令众军不要轻举妄动,他拾起一个石块朝纸人击打过去,啪!纸人纹丝不动,萧左提刀前行步步逼近纸人,眼看就要到其背后!谁料那纸人竟转在此时过身来,一阵风过,吹开纸人的头发,一张纸脸显露无遗,上面五官皆是用笔所画!萧左受惊向后退了几步,忽见孙德晖的头颅迎面打来!萧左避开头颅,那纸人竟直身蹦跳向大道而去,其双脚竟是两根竹竿!
萧左大喊:“妖物哪里跑!”随后便追,追出不到半里,纸人合身跳入密林不见踪影。萧左纵身跳入林内,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夜风鬼哭狼嚎般的吼叫。萧左拢住心神小心搜索,忽听头顶树枝异响,猛然抬头间,一道白影凌空而降,萧左挥刀拦挡,只听“喀嚓”一声,一个纸人断成两截,一股鲜血溅在萧左的衣襟之上!
这时林外亮起火把,徐璋带着众军来到林中,徐璋见萧左衣襟满是血迹,上前执手问道:“你可曾安好!”萧左未曾应答,双眼直视着地上的两截纸人……
徐璋再三呼喊,萧左这才长出一口气道:“萧某无碍,这纸人生发涌血,莫非真的活了不成!”
徐璋含泪怒道:“你这猴孙!为何每次都是一人行事!你若真有个闪失,徐某后半生如何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