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这时,你卖了第一个破绽!那就是纸人身上的血迹,孙老四的尸身头颅我查验过,他被杀之时应该是跪于地上,纸人应是右手持刀而且臂力惊人,因为能用柴刀一刀斩下成人首级,凶手绝不是一个普通百姓。
“照此看来,纸人杀孙老四时孙老四的鲜血应是斜上溅出,而李尚房间中那个纸人身上的血迹却是斜下方向的,这就说明杀人的不是李尚房间中的纸人,而他身上的血迹是被人后淋上去的。后来那纸人又杀了孙德晖,萧左追至林中,凶手将事先准备好的纸人从树上扔下,我们这才看见纸人涌血的场面。你这一切的手段无非就是造成恐慌,杀人灭口,使我们相信纸人已经复活,并前来报仇。
“我曾破开一个纸人,验了其中的鲜血,按常理讲人血一旦离了人身便会凝结成块,可纸人身中鲜血可以肆意流动,这说明有人在这些鲜血里加了特制的药粉,而这种药粉寻常百姓怎会配制,只有衙门中的仵作才能应用自如。从这一刻起,我就开始怀疑你了……
“后来田氏前来陈情,你这才知道孙老四与孙德晖密谋之事还有第三人知晓,当时就起了杀机。于是你便找人假设法台,妄图混淆视听,你没想到正是这个假法台才令我最终确定,那个让一百零五口人神秘失踪的人就是你!
“我们进山之时,我曾仔细看过沿路低矮树木的枝叶,长平村民失踪当晚天无月色,一百多人的队伍开进山中定然要手举火把,可沿路上的枝叶却没有被灼烧过的痕迹,我故而料定,长平村民并未进山。破庙中的法台看似巧妙其实漏洞百出,四月十三是东南风向,那蜡烛烧过的斜槽应该面向西北,而法台上的却朝向正东;前些日天降暴雨山中定是露气沉重,法台上的盖布在夜晚被露水打湿,白昼又被日光烤干,如此一来一往数日,那台布上为何嗅不到半点霉气!
“最可笑的便是瓦罐上的人名,孙德晖与孙老四两人都未曾读过书,他们怎可能将全村老少的名字记得如此准确无误!能办到这些事情的人,除了你这个县大老爷还能是谁!我当时并未揭发你,是因为我顾忌长平村百姓的安危,不知你意欲何为,便与刘大人陪你把戏唱完。
“我们下山之时长平村火起,我知道这是有人想销毁证据,进一步造成恐慌。其实你早就派人盯住大路,一见张千户的大军立刻放火烧村,张千户也果然如你所料,将你事先摆出的纸人全部焚烧。
“我们下山以后,刘大人责问张千户,张千户献上河官水志,上面分明写着四月十三戌时,浑河上的木桥被洪水冲毁!可孙老四的证言却说,王铁生是在戌时离开长平村前去报信,而陈大人在次日辰时赶到,王铁生骑马从昌德县经木桥到长平村要两个多时辰,一往一返再加上陈大人点齐衙役的时间,算来正好是次日辰时,可浑河上的木桥已于当夜被水冲毁,陈大人是如何在辰时赶到长平村的!莫非王铁生会飞不成!因此我料定带走长平村一百零五口的不是别人,就是你!陈茂良!
“我和刘大人商议好带兵去宝兴县擒贼,就是想让你唆使纸人再次动手,我令萧左半路途中赶回下洼村埋伏,纸人果然前来刺杀田氏,萧左假装中招伺机跟踪,那纸人信以为真便逃回这里,除去满身的行头,你猜会是谁呢?”
徐璋说到此处看了看跪在地上王铁生,又接着说道:“现在徐某还有一事不明,你是如何将长平村一百零五口悄无声息地带离长平村的呢?”
如今长平村民就在眼前,陈茂良也知抵赖不过,便说出了实情,一切都是因为这金佛岭中的矿藏……
原来所谓进山寻矿之法就是去品尝一种野草,这种野草在金佛岭上满山遍野,如地下埋有矿砂,那些野草就会生有异味,只有人品尝之后才能知晓。这种野草生于四月底到八月中,故而两村村民都是在此时进山寻矿。另外,此草略带毒性,偶尔入口并无大碍,但如果长期品尝毒性就会在人体积攒,所以长平下洼二村的男子都活不过知命之年。
山中矿藏日益减少,两村村民以此起了争端,孙德晖与孙老四竟然密谋除去长平村民!孙老四是个胆小之人,他将此事偷偷告予陈茂良,陈茂良得知详情痛彻心肺,誓将两村百姓带离苦海!在一次游玩中,陈茂良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幽谷,其貌竟与陶潜文中的桃花源有几层相似。
陈茂良大喜过望,便于几年前开始筹措这个计划,他深知这些百姓祖辈生活在金佛岭下,各村之内实为一家,想分散安置绝无可能。百姓们不善耕作,山中又无耕地,一旦加以赋税他们唯有死路。陈茂良一面让人改造幽谷,自己掏出银两为百姓在谷中修建房舍开垦田地,并从邻县分批购进纸人加以改装,模仿当年山东唐赛儿之乱,一般官员见此情景纵火烧掉纸人四处寻找一时也就罢了。
陈茂良并不想一次带走两村百姓,一是谷中房舍耕地有限,二是此举定会招来上官怀疑。长平村民最为淳朴,陈茂良便将计划告予他们,百姓们无不感恩戴德。四月十三,两村都要祭奠山神,长平村民以出外办货为由夹带纸人回到村中。陈茂良本是书画高手,便事先手绘了一幅下洼村口景物图,夜里置于下洼村口足以乱真!陈茂良趁下洼村民祭祀之时,将画板立于下洼村口的木桩之上,两边找衙役拿稳。长平村民作出祭祀的样子,将纸人搬入自己家中,脚上套起棉垫跟着陈茂良大摇大摆地沿着大路离去……
后来孙老四说他未见柳丝摆动,是因为他只是看到了一幅画而已,陈茂良怕孙老四露出破绽,又怕他与孙德晖将自己已知密谋之事当众拆穿,便一不做二不休令王铁生化妆纸人杀死孙老四和孙德晖!王铁生相貌堂堂勇力过人,只是天生五短身材,故而经常在靴中踩着高跷……由他化妆纸人,上顶纸头下踩竹竿与常人相仿,而且打斗行路自由自在,只要他脱去纸皮混入衙役当中来回两村无人能觉。陈茂良本想此事已经无人知晓,却不知半路杀出一个田氏,可这个时候他的手下来报说张千户的大军已经逼近,在想动手只能将大军调开。于是陈茂良便连夜叫人在山中设置法坛,伪造现场,把官军引到邻县……
刘凤龄听罢用手点指:“你本是一方父母,饱读圣贤之人,为何作出此等荒唐事来!”
陈茂良上前泣诉:“我所做之事还不是为了治下百姓……”
徐璋一旁怒斥:“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那孙老四与孙德晖二人难道不是你的百姓?他们作奸犯科自有国法惩治,岂容你暗下杀手!自古以来杀人者死!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
“犯官罪有应得……但恳请大人饶过长平村百姓,不要让他们再受寻矿之苦,陈某死有何憾!”
徐璋叹道:“所谓桃花源只存于心,而且每人心中也不尽相同。只要人心有不染净土,无论身处何地都能怡然自得。我知一种飞虫朝生暮死,你又怎知道它们不是乐在其中!生民者,以礼教之,以法驭之,养民生,开民智,方能固国之本。如我朝官员皆如你一般,将属下百姓藏于所谓的桃花源中,朝廷用什么整顿兵马,用什么抵御外敌!一旦江山沦陷,那些百姓岂有生路……你全小义却失大体,无论如何都难逃罪责!徐某要是有乌纱在顶,必将你依法严惩以儆效尤!”
徐璋话刚落地,王铁生大喊一句:“杀人是我与大人何干!”拔出刀来引颈自刎,死尸栽倒一旁。众百姓见状,匍匐向前不停叩拜,皆愿为陈茂良抵命赎罪。
徐璋又怒道:“我只恨我现无官职在身无法伸张正义,理虽如此但一切还要由刘知府定夺!”
刘凤龄沉吟许久,长平百姓央求之声一浪高于一浪,有人额角竟然磕出鲜血。
刘凤龄长叹一声:“现杀人者已死,本府念在你为官清廉并无加害百姓之心,又有长平村民为你求情,死罪可免,但活罪不饶,现革去你七品县令一职,重打五十大板,回乡反省去吧!下洼村田氏不守妇道与人通奸,但若不是她夫君英年早逝,她又何至于年轻守寡,一切皆因金佛岭中的矿脉而起……她一介女流孤苦无依,本官也不再追究其通奸一事,令她择人别嫁了吧。”
陈茂良泣不成声自去乌纱,拜完刘凤龄,回身再拜百姓,众人无不潸然。
徐璋向刘凤龄辞道:“此事已了,徐某告辞……”
谁知陈茂良跪爬几步来到徐璋面前再拜说道:“大人方才一席话令陈某茅塞顿开心服口服,陈某罢官之后愿随侍大人左右,终日聆听教诲,恳请大人不嫌我带罪之身,就收我为学生吧……”萧左见此情景也下拜说项。
徐璋仰天大笑,双手扶起陈茂良说道:“你随萧左去领板子,我们回来再说。”
刘凤龄凝眉对徐璋进言:“刘某可以具表上奏恳请朝廷免除长平下洼二村的寻矿之役,但这二村百姓不善耕作,以后又如何是好呢?”
徐璋笑道:“此处山明水秀酷似书中桃源胜景,如再加以润色更是可以乱真,我看这山谷甚是平旷,足可容纳千户居民。刘兄何不将下洼村的百姓也迁到这里,再把桃花源的消息传播出去,那些文人墨客风雅之士定会蜂拥而至,到时这里的村民家家开店留人住宿得其银两,即可不必耕作又可上缴赋税岂不美哉。”
刘凤龄大笑:“此法甚好!此法甚好!”立时传令下去,将长平下洼二村合为一体,名曰“桃源村”,免其三年赋税,又令人四处奔走散布消息……百姓留徐璋等人做客,徘徊数日再走不迟。可徐璋笑道:“徐某也要回自己的桃花源去了。”
出山之时,萧左一旁询问:“大人方才义正辞严,难道真是想置陈茂良于死地?”
徐璋答道:“我知刘大人不忍杀他,可我若是上来就为他开脱罪行,百姓会以为我们官官相护,法令不严。刘凤龄久在官场自然心领神会,这样他一面可以赦免陈茂良的死罪,一面还可以得到百姓的拥戴,岂不是一举两得。”斜阳之下,大道上又传来一阵笑声。
几日后,萧左带陈茂良去绍兴府衙领了五十板子,背着他回了徐璋家中。一月之后,陈茂良向徐璋行了拜师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