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拿上次的“志摩杀”案来说,徐志摩的一首《毒药》就被人赋予了象征色彩,没准这次的案犯也是拿铅笔做背后文章。
“特殊含义么……铅笔好像没有吧。哦对了,它倒是有个引申意义:铅笔派。”韩拾还没说完就哧哧笑。
“铅笔派?什么意思?”
“就是同性恋的意思。哈哈,放心,我性取向很正常。”在女子无比尴尬眼光中,韩拾起身到厨房,不消两分钟端来饮品。
“自己榨的果汁,要不要来一杯?”
“嗯。”小雀掩饰面色接过,心烦躁不安,想到天台透透气,却被虚掩窗帘后的白色卷角吸引。“这是什么?”她将窗帘拉开,墙上贴的密麻的小照片露出。
都是抓拍照:红绿灯、乞讨的小孩、低头啃苹果的恋人、汽车上贴的违章罚单、拎着NK包的彩绘指甲的手,半根地板上燃烧着的香烟,更多主题则是一个女孩。
女孩只有十六七岁年纪,有着明亮额头和微黄的蓬松长发,颈部肌肤在镜头注目中显出年轻特有的骄傲瓷白。穿着打领结的校服衬衫黑色百褶裙,及膝棉袜裹住纤细小腿。照片上或是焦急看表或是背着画板安静低头行走,满墙快要枯萎的爬山虎映衬下,她背影孱弱教人隐隐心疼。
从女孩不看镜头这点来看,这些照片无疑都是偷拍的。
“她是?”应小雀犹疑道。
韩拾眼神却慌乱,将大窗帘拉上,“没什么,一个邻居女孩。”
“学生?”
“嗯,听说才上高二。你别误会,我跟她没什么的。”回答的声音很轻。
面对揶揄目光,韩拾再次补充,“我觉得她蛮可爱的,就情不自禁拍了她一些照片,生活里没有往来。”
小雀忍俊不禁,“瞧你,我又没说你对人家居心不良啊。她是对面住户?”
“嗯,所以你千万得给我保密。”
“跟她说话过吗?这女孩儿应该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偷拍她吧。”女子故意逗他。
“嗯,说话就一回。前两天整栋楼停电,她敲门问我借蜡烛。刚好我那时在家就找给她了,不过也就是门口客套了两句,她没进屋。”韩拾一改常态的扭捏。
“哈哈,好啦,我又不是问你的罗曼史。时间不早,我也该告辞了,你自己多注意。你干脆把铅笔锁哪个抽屉里吧,我带枝折断的回去研究研究,你这儿一旦有什么异常情况随时联系我。”应小雀站起,四周旁顾食指轻扣下巴。
如今她毫无头绪,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等待。
男人看着她没有说话。
两日后,传来他的死讯。
韩拾正如他那些死去的铅笔,在突如其来的清晨,老式公寓天台坠落过程中被层层居民自己搭建的护栏阻断。最后落地的他,经过法医鉴定,尸体骨组织绝大部分都呈断裂状态。
人们如回哨的鸽群纷纷朝巨大声响聚集打量,这是一具穿着滑稽小丑服的醒目男尸,血液从他的身下缓缓蔓延。
围观者只是呼吸短暂停顿了几秒,便开始热烈地新一天清晨新话题讨论。
但据说,当时谁都不敢看那睁大的双眼。
少年残像
尾生慢慢地朝一栋老式公寓走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低着头,脑海一片空白。
蒙城是洁净的,只在深秋会有像现在这样干燥的风。带着细小而饱满的沙粒,以骄傲姿态在城市上空盘旋不去。一片老去的法国梧桐树叶刚才被风拂到他肩头,他却不敢回头看。
他们高二10班最美好的女孩,以前从不搭话的蔚蓝跟在他身后,他正牵着她的手——
“那扇红色窗户就是你家?”
“嗯。尾生你现在害怕吗?你后悔吗?”
“我不害怕,也不后悔。蔚蓝你呢?”
“我?我不知道……我有点害怕,这是真心话。不过我想我现在很幸福。”
“我也是,很幸福。所以蓝你要露出幸福的表情哦,以后不能再哭了。”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再过一会儿你就要见到我舅舅舅妈了,尾生你要想清楚。其实,我怎样都好的。”
“傻瓜,别多想。我们不是已经决定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了么。”
“嗯。可是他们如果很生气怎么办?”
“我会让他们同意的,蓝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到家了就先回自己房间休息,其他的事交给我。”
“嗯。”
【两小时前。】
“付款处在那。”带着高度镜片的女医生将一份单据交到他手上。
“你啊,还是学生吧,家长平时都不管你们吗?年纪轻轻就让这小姑娘受那么大罪。既然不要孩子,当初就该做好防护措施。”女医生满是鄙夷目光。
少年步伐沉重。
从下午第二节课间接过她丢来的那张写着“应尾生,放学后陪我去个地方吧”的纸条开始,他就懵到现在。
交了460块钱,他缓缓坐到走廊正端着一次性杯子喝水的女生身边,“手续都办好了,医生说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纸杯应声掉落的刹那,少年觉得自己声音都像是魔鬼发出的。
“我问过了,说会打麻药。手术中途人没有感觉,不会痛的。”
“嗯,今天谢谢你。”女生立起,惨白的脸挤出丝笑容。
少年直直盯着她,“蔚蓝……”他紧接着的“非要这样么”被自己硬生生吞进喉咙。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放学后两人到达医院,这个根本“不熟”的漂亮女生才告诉自己,她找他陪伴的原因:她怀孕了,凑足了钱。她一个人不敢堕胎。
蔚蓝是这学期刚转来的女生,听说原本在北京读书,父母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双双辞世后,她被什么亲戚领养,才转到蒙城。
平时她独来独往,也不见有什么要好的同学。因此在得知她意图的那刻,少年下意识反应:她为什么找我?孩子父亲又是谁?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问,安静陪她。检查,交钱,以及忍受素不相识的人种种异样目光。
寂静走道上还坐着几个面色恬然等待常规检查的女人,她们隆起的小腹和愉悦的神情无不透着幸福。
同样是怀孕,人与人的命运天差地别。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少年看着自己的“恋人”一步步走进拉着白幕帘的地狱。
浅蓝色的背影刺痛他的眼。
少年捡起水杯,注视那道门槛。
她摘下来的围巾还微热,他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
只是两三分钟,里面传来她的恸哭。
“不!不……不要!求求你们!”
地狱之门怅然开启缝隙,一个医生摇摇头走出,尾生毫不迟疑冲了进去。
蔚蓝正躺在一张架高的床上,漂亮的五官因撕心裂肺的哭泣而扭成一团。看见他进来,她赶紧扯了扯盖在半身处的单薄被单坐起——裸露在外的两腿不自然交叠,脚踝处女生的白色内裤还未来得及拉上。
他却没有回避,“蓝。”
一旁的护士插话,“刚才都跟她说了,现在只是帮她清洗阴部,还没正式开始做手术她就怕成这样了……你们难道都没商量好就进来了?开什么玩笑。想清楚,钱可是不退的哦。”
女孩一边流泪一边咬着嘴唇重复着“对不起”。
“蓝你把衣服穿起来。”尾生果断朝她道,俯下身将女孩的白球鞋鞋带松开提起。
他转身背对着她,“抱歉医生,这个手术我们不做了。”
【后来】
“嗳……我做你女朋友吧。”当两人并排走下130级医院阶梯,女生突然笑出声。
像是猜透了他,温柔的声音又说:“你别回头。”
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女生将自己的手伸向少年半握的拳,一点一点将僵硬舒展开来,相互交叠,最终十指紧扣。
女孩儿的手光滑而柔软,却始终在颤抖。
“你刚才说什么?”少年闷声。
“我说,如果尾生你不讨厌我,那我们就开始交往吧。”女孩口气还是听不出情绪。
“蔚蓝你……”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女孩松开手,“就是跟你开玩笑呢。我现在这样,除非你是傻瓜才会要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说了,我都明白的。”女孩回头看了眼医院,蹲下身。
“Lan,youarejustaclown。(蓝,你不过是个小丑)”她低下头,“谢谢你,什么都没问。虽然我的故事真的很长很长,讲一天一夜也讲不完。”
天空一只巨大的飞鸟从云朵下直直飞过。大地如青绿的藤蔓低低延长开来,又似从未有过拘谨的画家般感伤。
蔚蓝抬头朝他看去,泪水如玫瑰的露水般晶亮。
她轻轻地说:尾生,我不是个坏女孩。我真的不是。
她说话时眼睛里像下了场大雾,少年的视线却被它笼罩成浅白色岛屿。
“我相信你。”
他几乎是很自然的,将女孩的手牵起。
“我不知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只要你想,我会陪你一起面对。”
“尾生?”女孩惊异望向自己。
“从此刻起,蓝我会相信你,努力了解你,努力喜欢你,尽全力保护你,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少年第一次说这样的句式,他的心始终在颤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个叫蔚蓝的女生,他们在之前的半学期当中对话不超过十句,但她今天却成为了自己的恋人。
我刚才说的那些算表白么?少年想着,脸颊微微发烫。这突如其来的爱情来得太快,他的喉结随着表白如喧嚣的潮汐上下起伏。
从今天起,从此刻起,蓝,我会努力做好,我们在一起。
【现在】
现在木质阶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回响。
楼梯走道里灯打出斜线,格子窗口不知谁家养的两盆兰花开了,刚抬眼就看到那美好的,花的低垂静影。
还有16个台阶,他身旁那个更美好的女孩突然停下脚步。
“走不动了?不是说女人怀孕初期没什么反应的吗。”他想逗她笑。
她只是盯着兰花下那团小小的暗影。
“抱抱我吧。”末了她说。
她将纤细的胳膊伸出,用极缓慢的速度环抱住他。
尾生感觉到女孩的脸靠在自己脖子上,她的鼻尖刚刚蹭到他的下巴,凉凉的。
或许她还在恐惧之中,尾生垂下眼睑,用力抱住她。
急促的下楼脚步声传来,少年仍然抱着自己的女朋友,甚至像个仪式——他的手没有减小半点力度。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却清晰听到女孩儿的心跳。
这是一颗与自己一样受过伤害的年轻心脏,他伤感地想,情不自禁朝女孩儿的脸颊贴近。
“尾生?!”
熟悉的声音却像过了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不真切地传来。
而那个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他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怀里的蔚蓝也察觉到异样,轻轻别过头去。
现在。现在。
兰花飘逸的香气若有若无。
而时光,便也归于更漫长更安然的寂静。
满是风的漏影
应小雀呆立在楼梯上。
她嘴唇半张,却不明白自己是否还想表达。
抑或是,还能表达什么。
她竟然找不到半句话说(应该要说点什么的吧),她眼睛也不知道往哪看,手足无措。
自己的老搭档朴迟此刻脸色也好不到哪去,满是尴尬。
他们刚从死者韩拾的家中做完取证出来,下楼没走几步,就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一对穿学生制服的恋人拥吻在一起。而恋人中的一个,是她生活中最亲近的家人,弟弟尾生。
昏黄的走道光惬意地将这四人封进一个密不透风的沙漏之中。
而她和尾生,显然并不在同个玻璃横切面。
对面女孩儿让她升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小脸红彤彤的,表情像受到惊吓的小鹿。男孩则直直地看着自己。
他此刻在想什么呢?应小雀第一次认真凝视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少年,想从那张干净的脸上找出答案。
他会在休息日哪都不去,在桂源铺安静酿酒,帮她打理生意,或是坐在柜台里看一下午漫画。他会偶尔去另一个学校的篮球场打球,他说过,和那些比自己高几届的学长打球才痛快。他会穿自己在优衣库买给他的白衬衫,穿林嫂买的四十二码的匡威球鞋。他平日里穿的校服都是他自己熨烫平整,放学回家也会帮她把晒好的衣服折好归类。每次帮她整理行李箱时,会数好维生素片放进小瓶子里,会提醒她带雨伞,会为她准备好一打新棉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