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外面在下雨,你开车自己当心。”女子合上手机,走到窗前用力推开窗户,风夹杂雨滴拂起她散发。
听见客厅林姨嗔怪声,“还愣着干吗,快喝吧!牛奶都冷了。我给你拿医药箱去,伤口怎么搞的,还在渗血。”
听见尾生熟悉的孩子气的抱怨,“知道啦,林姨你再不睡觉可要长皱纹了噢。”
听得此刻欢愉,小雀突然害怕起来。
她关上窗,按下手机关机键。看了眼衣柜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步出房间。
“尾生。”她轻唤。
记得第一次念这个名字时,她还下意识当作“尾声”,没想到几年过去,这个姓名却已成为自己根深蒂固的亲情。
“嗯,姐怎么啦?”
“问你件事,不能骗我噢。”
“嗯。”
“韩拾死的那个早晨,你知道蔚蓝在哪么?你们是不是在一起?”
少年长久而认真地看着她。
长久得足以使一切繁芜死于窒息,让一切长翅的幸福都堕入默剧的深涧。
“嗯,当时我们在一起。”他说。
小雀点点头转身,她几乎身形不稳,却又有种奇怪的解脱感。
她没有声响地锁上房门。
枕边放着尾生昨天给她从干洗店取回的衣服,少年叠得整齐。
她看着它们,扑倒在柔软上,终于精疲力竭。
噩梦与欢喜
尾生一夜没睡好。
伤口隐隐作痛,而让少年更不安的则是睡下就不断重复的噩梦,梦中蔚蓝微笑朝自己走来,就在他们将要触碰到彼此时,身影却一点点溶解直到连手指也水汽般消失。
我不能失去她。少年从床上坐起,暗暗给自己打气。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他朝屏幕撇去一眼,陌生号码。接听却是蔚蓝甜美声音,“早上好!应尾生同学,猜猜我是谁?”
他愉快得多少有些懊恼。昨天净是大场面,却把要她手机号这样的小事忘记了。“嗯,早上好我的女朋友。昨晚睡得好么?”
“还行,就是梦到你不要我了呢,醒来想问问你反悔了没,嘻嘻。”
“哈哈,蓝一点也不懂掩饰呀!放心吧,我可是摩羯座,出名的专情。”
“好吧,姑且相信你一回。你起床了吗?昨天听舅舅在客厅训你,特别难过呢,又不敢帮你说话。尾生今天有什么打算?”
“准备起床了,嗯……今天周末要补习呢,翘课去看电影怎么样?”
“嗯,哪个电影院?”
“不是电影院,是蒙杨大学里的小剧院,那里气氛很棒!边上还有个篮球场,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呢,到时给蓝看我的三分球。”
“好呀,那我们在哪碰头?”
“我吃过饭就过来接你吧。”
“嗯,我等你。外面很大的风呢,你多穿点。”
“OK。我一小时后到。”
“好。等下!”
“嗯?”
“尾生,知道我家公寓旁边那个废墟吗?就是有许多拆到一半的楼房的地方,你就到那儿接我好不好,那里有好几只流浪猫呢,超可爱,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经常去找它们玩的,嘻嘻,今天也让你见见。我马上准备些好吃的带过去,你都想象不到它们有多馋。”
“哈哈!好的呀,我喜欢猫。”
挂上电话,少年露出明亮笑容。他觉得自己有些疯狂,却从未这样快乐过。
他轻快地踱步到镜子前,拉开衣柜门。
唔,第一次约会,该穿什么颜色才好呢?
这个城市的另一角落。
蔚蓝一夜没睡好。
她已忘了这是两个半月以来自己做的第几个噩梦。它们如此频繁,就连集中注意力睡下也不能安生。
她躺在浴缸里慢慢将肥皂沫涂上锁骨,浴缸里都是冷水,或许这是一个疯子的行径——却是她让自己清醒的方式,每当自己梦中见到那个丑恶脸孔。
永远忘不了该忘记的,是不是该惩罚自己。
可两个半月前的那个夜晚,她又如何能忘?那天舅舅舅妈出门旅行,就在自己放学看完流浪猫从废墟回来,在楼道准备开锁,那个恶魔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向自己,只用一方包裹迷药的手帕便让她堕入深渊。她被拖进黑暗,她始终在抗拒,力气却越来越小……
光线从未明朗,朦胧下的痛楚却是剧烈。她拼命张开眼帘,只模糊看到一个丑陋的小丑。
穿着令人作呕小丑服的他,那刻一定在狞笑吧。
他是地狱使者,毁灭了自己。
事后她拼命回忆,虽然没能看到长相,但她不久后还是将怀疑锁定在那个男人身上。
他始终在偷拍自己不是么,每一次,当自己经过的时候,当自己做什么的时候,那个黑色的相机就会从对面的窗户上倒映出来。而对面的相机主人,长相就像西方吸血鬼。最初某回从超市买东西回来碰到他时,她被这样的长相吓了一跳,他却一个劲地盯着自己。
那是一个恶魔的眼神,她确信。
得知自己怀孕后她每天都在祈祷上帝,让自己找出那个恶人。果然,紧接着她一再得到佐证。先是在报纸上看到那个男人照片,下面新闻写的是他要举办一个叫“慌乱的小丑”的新作发布会。
小丑二字让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罪恶的夜晚,浑身止不住地战栗。
他不可以那么嚣张,犯下罪行还能接受膜拜。
他根本不配!
但她还是保持了必要冷静,直到前几天小区停电,她终于找到机会最后印证:她故意说家里没有蜡烛去借,而他是那么乐意的眼神,身形闪出,门只是开了一道小口,她一眼看到对方客厅那摆放的真人高的模特,刹那间握紧双拳。
模特身上的衣服她化作灰也认得。
浴缸里的瘦弱女孩终于抑制不住,低声啜泣。她不是个坚强的人,却始终要武装自己。
以及承受更大更深刻的痛苦。
腹中的孩子不该留的吧,她又如何下得了狠心。那是她的孩子,虽然诞生在不堪,却是无辜的生命。
这是个无望的世界,在昨天以前。但昨天……
当那个叫尾生的同班男孩用肯定的语气对医生说“我们不做了”,当他认真承诺“我会陪你一起面对”,当自己被他紧紧抱住,当她从门缝里偷看到他跪下请求舅舅舅妈允许他娶自己,她恍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现在合上电话,赤裸的她从水中站起。
女孩决心摆脱噩梦,她忽然一切都不再畏惧。
尾生,因为未来有你在。
所以这个未来就算危险,我也很想去。
两个叙述
应小雀:
昨天我就隐隐觉得今天会解开一些谜团。
但在韩家客厅见到那个相机前,我仍想象不到会是这样。
我也想象不到今早过来时发现韩寓所里居然连一枝铅笔也找不到了,屋内则像它们从未出现过的平静。
看来尾生所说那个袭击他的小丑跳下时手中应该就是拿着它们了。
真费解,为什么那人要带铅笔走呢。
地上依然没有第三人的足迹,没有指纹,窗户依旧从里反锁。
可是我却想到了一种可能:那个进来的人身边有韩拾丢的那把钥匙,他是开门进来,接着利用技巧故意翻窗出去并让窗从里锁上。
虽然这个假设不合情理,但却是唯一的可能。
在小区也详细问了那个保安,他简单说了下昨晚救尾生的事,过程与尾生回来复述的差不多。问他有没有看见那个穿小丑服的男人,他表示不知情。
到底是下雨天,看来线索又被卡断了。
老朴正笃定地看着我,那是自信的眼神。
相机是他昨夜来这里时发现的,当时包着个黑色塑料袋,放在客厅茶几上——昨天下午我们在韩家调查时却是没有的。
是韩拾生前用的相机无疑,里面的照片如此熟悉。那些奇怪角度的取景,那些发暗色的单边,还有相机上的“R”,都是韩拾的标示。
或许我该感觉到欣喜,相机里的每张照片都记录着时间,而最关键的时间,也成了活生生的画面。
那是个我印象深刻的女孩,她在韩拾死前10分钟又出现在他的镜头里。
她一改以往校园装束,穿着泛旧的牛仔风衣,照片上的她后来又将一顶并不好看的货车帽戴了起来。
“这个案子很清楚了,女孩蔚蓝不知出去什么目的,将被害人韩拾约到天台,推下,造成死亡。之后将相机抛弃。而现在又有一个神秘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找到了这个相机并放回房中,并以袭击你弟弟的方式提醒警方。”老朴说。
他还说蔚蓝的杀人动机应该不止是发现自己被偷拍,可能还跟怀孕有关。
“她的孩子你用脑子想想怎么可能是尾生的?我去他们班级调查了,都讲他们平时连话都不说的。现在想来,你弟可能只是乐于助人。”
不对,尾生昨天看那个女孩的眼神分明是……只有相爱的恋人间才会有的眼神,绝对错不了。
所以自己昨夜试探他时,他才会撒谎,帮蔚蓝隐瞒。
情愿欺骗自己也要保护她,这正好说明他们是真的情侣。
无论如何,那个小小的女孩已成为最大的嫌疑犯。
她看上去那么柔弱,究竟要怎样的仇恨才会下得了手实施谋杀?
只有找到她才知道。
只要想到此刻她没准就和尾生在一起,我就心痛不已。
如果,如果韩拾真是她杀的。
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也将同时失去尾生了。
D:
请叫我D。
这个城市有许多姓名,你根本记不得多少,名字只是符号,所以我,D其实和你们名字一样寻常。
说到真名姓,其实我也早就忘了。
我的身份是这个老式公寓保安,当然,就像大多数名姓一样,我的过去和现在的工作风马牛不相及。
15年前当我还是个从山村走出来的高中青年,在工地打工半年分文未得,终于忍无可忍去向老板讨债,却不留神将他身上刺了个窟窿。
于是我开始了流亡。
不要问我究竟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都做过什么,呆过哪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我,既然将最大的秘密告诉了你们,旁的,请允许我只想保持沉默。
来到蒙城是个自然的过程,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相信我,蒙城的气味是安详,天堂一般的安详。
我很快决定留在这里,将自己像蒲公英的种子埋入土中。我的相貌经过岁月洗练早已无法辨别最初模样,口中则是标准的蒙城口音。我与周围每个人都相处愉快并保持距离。我没有家庭,一直快活而小心翼翼,直到遇到她。
这是一个让人心动的女孩,如初夏时天边的云彩。虽然她有着那么忧郁的秋季的眸子,她来自校园,所以保持纯真。我每次要按捺足够久才能让自己的目光离开她只是半刻。令人激动的爱情发生在我的中年,这是件悲凉的事,却让我更无力左右。我疯狂地搜集她的一切,当我偶然见到那个年轻而怪异的服装设计师在偷拍她时我无比喜悦。终于可以留下她的痕迹,虽然是别人完成。
我可以自由进出那个有着她满墙照片的房子,因为钥匙在我手里。当然,我并不是为了这个女孩才拿的,这栋老公寓的每一户人家钥匙我都有,有故意藏的,也有找人配的。
只要趁那些户主不在家,我总要去每个房子里坐坐。对,我什么也不干,也不会留下自己痕迹,只是在别人的房子里坐着。
我无比热爱着那个叫“家”的气味。
那是多么宜人而温暖的芬芳啊,你们这些身在福中的人岂会明白。
而自从爱上那个叫蔚蓝的女学生,我开始频繁去那个设计师的房子,我无时无刻思念着她的面容,而他将她拍得尤为美丽。
总是要担风险的,而我绝对不可以出一点差错。所以我在离开途径上下足心思,所用的道具便是韩家处处可见的铅笔。
三枝铅笔,两个小孔一枚胶带一根钓鱼线,或许这样的镜头你们在一些推理电影中早已司空见惯。过程我就不赘诉了,要知道韩拾家的卧室窗户与晒台窗台位置平行,这给我提供很大便利——但我和那些电影里的坏人不一样,我从未打算制造密室杀人。
这也不是完全完美的诡计,最后一枝抵住缝卡的铅笔在我攥断线时会被大力闭合而折断。但我料想,一个整天忙于设计和偷拍的人应该没那么多时间研究地毯上偶然才会发现的两截断裂。
我始终不想伤害任何人,但还是伤害了她。
那是一个我喝得微醉的夜晚,公寓没几户亮着灯。她家人出门旅行,我知道,因为今早我还帮他们搬运行李到出租车上。我看着她哼着乐曲,背着书包,百褶裙轻轻飘舞走上楼梯。
她光洁的脖颈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窒息。
那时我就躲在我的保安室里,形象不堪。是的,我穿着小丑服,那是帮韩拾搬家那天我连模特一起藏的,后来他以为是搬家公司在路上弄丢了也没有怀疑到我身上。那一天,我心中撒旦的声音终于此起彼伏传来,我再也按捺不住胸腔喷发的那如火的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