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这地方是块“邪地儿”,据说,老街地底下原先有条土龙,这本是出王侯将相的地儿,可不知哪朝哪代,有人在这儿烧砖窑,愣是把龙活活烧死了,龙死了还了得?这不,老街就成邪地儿了。
是邪地就有邪事,打个比方说吧,过年啦,某一户人家贴错了对联,按理说这也算不得啥大事,不料第二天这家的主人竟然就死了;还有,某一户人家到了晚上煤油灯怎么吹也吹不灭,第二天,当家的就归了西……
邪事多了,人们就想到了“避邪”,避邪的方法很多,就连老街的郎中开药方子,开完药,还时常附带一刀火纸、一块泰山石之类的玩意儿,以作避邪之用。还有一种避邪的方法叫“摸红”,就是平日谁一不留神说了句不吉利的话,那就得马上找块红色的东西摸一下,红色能够避邪,“摸红”就是这个意思。
这天,正月十六,恰好逢上庙会。有个一毛一孩子,叫六子,和他哥一起去赶庙会。街上人山人海,那个热闹呀,把个六子乐得屁颠屁颠的。就在这个时候,远远地传来一声吆喝,那是有人在叫卖年糕,六子便对他哥说:“我要粘巴。”
粘巴,是年糕的俗称。六子没想到这话刚出口,立刻坏事了,粘巴没吃成,倒被他哥狠狠踢了一脚,他哥嚷嚷道:“快摸红!”
说这话也要摸红?原来,粘巴,谐音是“蔫巴”,本地的说法,说一个男人蔫巴了,就是说这个男人一性一无能,没那本事。
六子才十岁大,哪懂这个?不过,六子见他哥那么着急,一定没好事,于是赶紧去摸红。可六子个儿小,挤在人堆里,放眼看去,全是一条条腿,上哪去摸红呀?慌乱之中,六子透过腿和腿的缝隙,看到了一双红绣鞋,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爬去。他爬啊爬,终于爬到了红绣鞋的旁边,六子伸出手去,正要摸,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脚踢来,六子摔了个四脚朝天……
这次踢他的,是本地油商海爷家的家丁,保镖一样的人,那个穿绣鞋的,是海爷的小孙女,叫小琴,八岁大。海爷是山西灵石人,灵石的规矩,女人的脚不许瞎碰,所以六子白白挨了一脚。
六子“哇”地哭了,他很委屈,他想不出太多的道理来,只是觉得我不过是想摸一摸你的鞋子,而且还没摸一到,你干吗踢我?刚才家丁踢六子的时候人多,又挤,又是脚上的功夫,小琴没看到,她见六子哭得很伤心,心中不忍,就回头看着。这时,家丁领着小琴要往回走,可小琴硬是挣脱着走了过来,她走到六子身边,把手中的糖葫芦递给了他,又朝六子一笑,想说什么,却被家丁一个劲地劝走了。
民间有很多传说,男一女之间,都是一见钟情的,这六子虽然年纪还小,还没到那份上,但这一见也非同小可,他呆呆地望着小琴的背影,嘴巴张得像瓢。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一娘一,简直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特别是那双穿着红绣鞋的小脚,鞋上绣着一朵金黄色的花,走起路来,像两只花蝴蝶,轻轻的,飞啊飞,美极了。
从此,这一对蝴蝶就深深地烙在六子的心里,六子每天都要到海爷府前转悠,走过来,走过去。不为别的,为的是能够看到小琴,还有她脚上的那双红绣鞋,鞋上的花蝴蝶。
两年后,海爷家得罪了山东的一伙土匪,有一天,土匪进了城,将海爷家灭了门。那天,恰巧小琴和一娘一去了姥姥家,这才在阎王殿门口捡了一条命,不过,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小琴的音信了。
不见了小琴,六子像掉了魂。掉了魂的六子看天上的弯月,水里的菱角,都觉得那是小琴的脚,以至于碰上哪个女人的脚好看,都忍不住要凑上去看几眼。后来,六子学了坏,年纪轻轻,被人带上了匪道。
六子耳尖、眼亮、脑子活,一槍一法准极了,比方说,正吃着饭,向他扔去一只碗,他连正眼都不瞧一瞧,也不知他是啥时掏的一槍一,“叭”,一一槍一命中,绝不含糊。
二十岁那年,六子便成了当家的。六子鬼一精一,占山为王,无论是共一产一党一、国民一党一、小日本、二鬼子,他都能很圆滑地和他们相处,可有一件事,让六子伤透了脑筋—他那方面不行,蔫巴呢。
有一次,六子听说扬州城里有一个青一楼女子,三寸金莲,走路都困难,出门都是别人扶着、背着、上轿抬着的,那个娇一媚哟……那一天,六子带了一箱子的银元当过夜费,可面对“满园春一光”,他又蔫巴了。
那姑一娘一很奇怪,她坐到六子身边,装出千般媚一态,使出万般柔情,娇滴滴地说:“爷,你干吗干坐着,我这床上可是没刺呀……”六子哼哼哈哈的,说:“别急么,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就这样,六子愣是和人家干巴巴地赏了一晚上的月亮,那女人白白得了一箱银元,笑得直不起腰来,连夸六子是个正人君子。
六子恼啊,一妈一的,你姥姥才“正人君子”呢!他心想,一定是小时候逛庙会的那一次,说错了话,没摸一到红,就灵验了。六子寻医问药,始终没有结果。问算命先生,先生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就得找到那个叫小琴的姑一娘一才行。
于是,六子一门心思满天下地找小琴,哪知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因为宣传抗日被捕,不久就要当众处决了。
救是救不出来了,可六子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花了一大笔钱财,才在狱中偷偷见了小琴一面。当时,小琴遍体鳞伤,后背支着墙角,奄奄一息。
六子走上前去,蹲在小琴面前,轻声唤着:“哎,你醒醒——”这个时候的小琴,早已神智恍惚了,她睁开眼睛一看,一个黑不溜秋、五大三粗的陌生男人正蹲在自己身边,她不由一惊,身不由己地往后退缩着。
这个时候,六子的眼窝里早湿一漉一漉的了,他抹了一把眼窝,哽咽着说:“你别怕,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说着,他打开了一块红绸子……
“糖葫芦—”小琴很意外,她怎么都无法明白眼前这个陌生男人为什么要把一串糖葫芦带给她,除了糖葫芦,还有一双红绣鞋。六子想让小琴穿上那双红绣鞋,让他摸一下红。
当小琴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微微苦笑,一声长叹。
在牢房里,六子到底有没有摸红,谁都说不清楚,有人说摸了,有人说没摸,民间传说,难辨真假,但有一点倒是肯定的:那双红绣鞋,小琴确实是穿了,因为满城的老百姓都看到了—两天后,小琴被押赴刑场,这位女英雄的脚上,穿的就是一双亮眼的红绣鞋,鞋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栩栩如生,像是新一娘一子出嫁时穿的一样。小琴面含微笑,视死如归。
故事还没完。不久,县城附近多了一支抗日队伍,神出鬼没,为首的一槍一法又狠又准,配合八路军攻打县城的时候,那子弹竟然打进了鬼子炮楼的机一一槍一眼。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六子。
六子常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小琴在监狱里和他讲的一句话—“爷儿们真正的蔫巴,在灵魂,不在身一体!”
六子去世时,活了八十有五,寿终正寝,儿孙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