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推理痴迷者,于四年前开始创作推理小说,已发表数十万字,喜爱松本清张、京极夏彦、三津田信三、连城三纪彦,文章追求绮丽,常涉及怪谈妖物、奇人异事,愿得京极之博学、连城之真挚。
琴匠是一把琴最初的主人,他抱着它,如同抱着恋人,如果他的爱足够,他怀中的琴就会越来越完美。
有句老话,一位好琴匠八成也是个好琴师。
涼介和信吾同年,都是片汤琴坊的年轻琴匠,涼介先入门,是师兄,信吾是师弟。在制琴上,师弟信吾的天资比涼介高一些,因此也更得师父喜欢。信吾对三味线的爱也超过师兄涼介,在同师兄散步的当口,他怀中还抱着一把三味线。
三味线,起源于唐国的三弦。三弦经琉球,传到日本,逐渐形成三味线。
信吾一边散步闲聊,一边随手拨弄几下三味线。抱着三味线,边走边弹其实并不方便,因为弹奏三味线的基本姿势是将琴身靠在右大腿上,左手按弦,右手拨击发声。但信吾就是有这个本事边走边弹,那份悠然自得的气度,真叫人羡慕,不知迷住了多少姑娘。
涼介和信吾都算是美男子,但涼介的样子更加阴沉,信吾则更加阳光。两人五官不算十分精致,放在一起却像好酒,让人能醉上一番。两人给人印象的不同主要在两处,眉毛和嘴角。涼介的眉常常是锁着的,嘴角也锁着,信吾则恰好相反,他总是笑着的。
究竟为什么总是笑呢?师父曾经这样问道。
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就笑了。信吾笑着说道。
“别再弹了,阿月和你说了些什么?”
阿月是琴坊主三池的独女,三池是涼介他们的师父。阿月和涼介、信吾他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三池的入门弟子就只有涼介和信吾,他应该会把衣钵和女儿交给其中一人。
涼介知道他和信吾都喜欢阿月。信吾对于情爱一直没有开窍,他大概都还不知道自己深爱着阿月,这样的傻子偶尔也是有的。
这样一来,阿月的心意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涼介嫉妒信吾,因为无论是师父还是阿月都偏爱信吾。大家也都会把注意力放在幼稚的人身上,涼介比信吾成熟,所以他得不到更多的关心。
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友情、兄弟情渐渐变质了。涼介不止一次地想让信吾消失。
涼介偷看到阿月替信吾缝香包,她还亲了他。涼介曾无数次幻想那轻柔的唇会落下来,落到自己唇上。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涼介表面上没有丝毫表示,私下却给信吾下了不少绊子,但他也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被内疚所折磨,毕竟做小人也不是什么舒服的事。
这次,涼介约信吾出来,就想把话说开。他们有两个人,也许一人可以娶得阿月,一人可以继承三池师父的衣钵。
“阿月?”信吾脸一红,“她找我也没什么事情。”
看到信吾脸红的样子,涼介心底的火气又起来了。够了,不要在我面前炫耀你被爱着了,涼介阴沉着脸想到。
“她求着三池师父,让我修理师父的旧琴。”信吾仿佛在说一件小事一般,把这事说了出来。
嗡的一声,涼介懵了。
一把琴是一位琴匠的私有物,琴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留着琴匠的名号。只有继承名号的琴匠才有资格修理。一般来说,如果一把琴,它的琴匠传承还在,出于尊重,其他琴匠是不能动手修理的。
三池师父是想把衣钵传给信吾吗?这两年来,涼介将全身心都放到了琴坊上,结果还是要被信吾夺走吗?他不甘心。
有个声音不断在涼介心底喊着,杀了他,杀了他,杀,杀,杀……杀了他,他的一切就是你的了。
这样的情况就是世人常说的鬼迷心窍,人被一时的欲望诱惑,就会堕入魔道。
面前是如画的景色,绿水潺潺,美男子信吾依着杨柳拨弄琴弦。
等涼介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夺过了三味线,狠狠砸向了信吾的脑袋了。
那副风景被彻底毁了。
他打了信吾两下,第一下打中信吾的肩膀,第二下打中了信吾的脑袋,却被杨柳树挡了一下。
信吾满脸是血,惊恐地喊:“痛,好痛!”
涼介的血已经冷下来了。他的杀意消散了,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了。为什么他会动手呢?他该怎样向信吾解释?因为我嫉妒你,所以就想打你几下?
他想过去扶起信吾。
信吾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涼介,挥舞着手:“不要过来!”
“别、别再喊了!”涼介也开始慌了。如果其他人看到这一场景,他们一定会发现涼介意图谋杀信吾。涼介会成为杀人未遂的犯人,那样就完了。
想到这一点,涼介扑了过去想捂住信吾的嘴。
两人纠缠在了一起。
“不要喊了!”
信吾已经受了伤,他渐渐被涼介制服,但涼介却没有停手。
那个声音又在涼介心底喊了,杀了他,杀,杀,杀……他活着就会告诉其他人,你是杀人凶手。只有杀了他,你才能保护自己。
三味线的弦有三根,从细到粗依次称为第一弦,第二弦,第三弦。
那把三味线已经被涼介打坏了。在纠缠中,涼介就用第三弦勒住了信吾的脖子。尽管信吾再怎么挣扎,就算抠烂了自己脖子,他也没下那根琴弦。
琴弦越来越紧,几乎嵌进了肉里,嫣红的血顺着丝弦缓缓洇出。
终于,信吾不动了。
涼介松开自己的手,狼狈地逃跑了。但他没跑出多远,又折了回来。他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线索,他找来一堆卵石塞到信吾的衣服里,准备将尸体沉入水中。
突然,涼介想到了当地的一个传说。人被杀后,会因为怨气而化作怨灵,进入亲友的梦中说出真凶的名字。
“你不要怪我。”涼介撬开了信吾的嘴,用最细的第一弦勒下了信吾的舌头。
信吾的尸体还温热着,血液也还没凝固。涼介勒下信吾的舌头时,信吾竟然还像活人一样流出了血。
涼介在水畔洗干净了自己的手和信吾的舌头,他用手绢包住舌头,放进了怀里。然后,他将信吾推入了水中。
“静静沉入水中,被河童吞噬吧。”
看着信吾下沉,涼介转身埋了那把三味线,抹去自己的脚印后走了。他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回到了琴坊。现在唯一需要处理的问题就是他的伤,涼介的伤大多集中腹部和手上。
腹部的伤倒没有什么问题,穿好衣服,别人不会发觉的。但他作为一名工匠,手上的伤就难以掩盖了。
他钻进自己的房间里包扎手上的伤口,绷带缠了又解,找不到方法藏起手上的伤。
涼介把信吾的舌头和三根琴弦放进了竹筒里,封存起来。竹筒放到了房间的最深处。他拿起工具开始制琴。
黄昏降临,在晦暗的暮色中,阿月最先发觉信吾不见了。热恋中的情侣总渴望着一直腻在一起,她原以为信吾有事出门了,但这么晚都没回来,还是头一回。所以,阿月有些心急。她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涼介。
三人一起长大,阿月将涼介视作哥哥。信吾还未归家,阿月推开了涼介的房门:“信吾还没回来,你知道他去哪了吗?”阿月的声音中满是焦急。
涼介像被阿月吓了一跳,手上一滑,刀划破了他的手。
“我吓到你了吗?”阿月急忙拿出手绢想替涼介包扎。涼介捂着流血的手躲开了,他别过身子,随手用一块布包住了伤口。
“没事。”涼介说道,“信吾他还没有回来吗?我听他说过,他午后想去外面逛逛,但不知道去哪了。”
涼介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带着阿月走出自己的房间,“都已经这个时间了,我也有些担心他。”
“找人一起去找他吧。”
“师父不会同意的。”涼介皱眉道,“才一个下午没回来,师父不会把这放在心上的。”
“那你会和我一起去找吗?”
阿月望着涼介。看到那种眼神,涼介就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点了点头。
但是他们怎么可能找得到信吾呢,涼介已经将他沉入水底了。他们两人直到深夜,筋疲力尽才回到琴坊。琴坊门口的灯还亮着。
一位老人斜靠在门前,似在等人,那人正是三池师父。
“多晚了,你们还知道回来吗?”
阿月嘟着嘴说道:“信吾还没回来,我去找他了。”
“他都多大的人了,做事有分寸,最迟明早就会回来的。”三池师父问他们,“晚饭吃了吗?”
果不其然,师父不赞同他们深夜外出寻人。
“没。”
“那就别吃了,饿着。”
三池师父转身回屋,让他们两人也早点进来。三池师父瞥到了涼介手上的包扎,但他什么也没说。
涼介接受了三池师父的惩罚,饿着肚子回房就准备休息了。
阿月来了,她端着点心和热茶来了:“对不起,让你被我爹骂了,你陪我一起吃吧。”没等涼介答应,她已经挤进了涼介房内,将点心塞到涼介手里。
“饿了吧,对不起,我不该拉着你在外面乱跑的。”
三池师父说信吾明早就会回来,阿月的担忧减轻了一些,但心中的忧虑依然存在,她来找涼介也是为了寻求安慰。
“你的手怎么样了,我替你包扎下,换药吧。”吃完点心,阿月想去碰涼介的手。
涼介将手缩了回去:“我已经换过药了。”
他手指上的勒痕不能被其他人看到。
阿月见自己无事可做就回去了。
看着阿月的背影,涼介的胸口有些滞闷。
第二天,信吾依旧没有回来,三池师父在阿月的恳求下,让全部人出去寻找信吾。
“吉冈,你走错路了。”重兵卫摇头道。
吉冈嘴硬道:“才没有走错,头,别忘了,两年前我来过这里。”
“但你所说的近路把我们带离了官道,到了这个地方。”
眼前的景色是陌生的,吉冈皱着眉头:“明天,我一定会找对路的。”
座敷童子案后,两人回江户复职,上峰并不催促他们,因此两人也不着急。吉冈说他认路,重兵卫也就让他带路了,可他却走错了路,两人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天色已晚,考虑到连夜赶路,多有不便,两人准备先在这里住上一晚,不过在这之前,他们要先填饱肚子。
“吃蒲烧吧。”重兵卫道。
“好啊,好啊。”吉冈咽了一大口口水。
“作为带错路的惩罚,你付账!”
重兵卫不给吉冈反抗的机会,拽着他往前走去。远处一条河,两岸是绿油油的青草,零星有几株杨柳,这地方的南边有一块大泽,河的源头也在那儿,由于地势落差,河水有些湍急,哗哗的水流声让人胃口大开。
一家旅舍外打出了烧酒和蒲烧的招牌,重兵卫停下了脚步:“就是这里了。”
吉冈松了一口气,这家店看起来挺普通的。他摸了摸自己的钱包,安心地走了进去。里面没有其他客人,两人坐到了角落里。
“来一壶烧酒,两份蒲烧。”吉冈喊道。
所谓的蒲烧,就是把鱼破开剔骨,制成鱼片,涂上以酱油为主制成的甜辣汤汁,然后烤制而成的料理。其中最美味的莫过于蒲烧鳗鱼,蒲烧鳗鱼能增加体力,土用丑日,也就是盛夏乏力时,吃蒲烧鳗鱼,那真是极乐。
虽说现在还是春天,还不到吃鳗鱼的时节,但蒲烧鳗鱼这种东西无论什么时候吃都是美食。
重兵卫又追加了两样小菜。
“啊,有些乏味呢?”吉冈叹道,“店老板,这附近有什么娱乐吗?哟,外面不是有位姑娘吗,快把她请进来。”
店家有些为难:“客人,她可能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吉冈想找的是陪酒的流莺。
“哦,她是艺人吗?那也请过来吧,别看我这副样子,我也是一副正人君子,强迫姑娘这种事,我绝不会做的。”吉冈道。
有一些人维生的手段是在旅舍、酒馆唱曲、杂耍,赚取客人的赏钱。他们可以在店内塔台演出,替店家招徕生意,这种情况下,酬劳由店家支付。也有客人喊来点自己喜欢的曲目的,这时就需要由客人自己付账了。
吉冈都这么说了,店家招呼那位姑娘进来。
那是一位正值豆蔻的少女,身姿苗条,皮肤白皙,五官虽还未长开,但已经能看出美人的雏形了。她穿着朴素、整洁,衣服洗得发白,袖口肘部都打过了补丁。
对这样的女孩子出手,是要遭受天谴的。
“你叫什么?”重兵卫问道。
“阿音。”
“我看你带了三味线,是唱曲吗?”吉冈问。
阿音摇了摇头。
“难道只是弹琴?”
阿音又摇了摇头:“我会讲故事。”
“故事?是落语吧。”吉冈道,“那也好,说个段子吧。”
落语是日本的传统曲艺形式之一。无论是表演形式还是内容,都和中国的单口相声相似。艺人在讲述的同时,还会通过表情和动作来表现故事。
一碗白汤,一柄折扇,三寸舌根轻动,种种世态人情,入耳触目,感兴觉快,落语之力诚可与浴后的茗香熏烟等也。这说的便是落语。
阿音又摇头道:“呀,我也不是落语师,我没有师父,只会讲故事。”
落语的段子都是通过师徒口口相传的,学落语的人要经过十年的苦学才能成长为落语师。这样的一个女孩确实不太可能是落语师。
重兵卫道:“边弹边讲吗,那也挺有意思的,只要是好故事就可以了。”
“我肚子里的都是好故事。两位客人,你们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阿音说道。
这个名叫阿音的女孩搜罗故事,经过自己的加工,再售卖给旅人。
吉冈道:“讲个恐怖点的怪谈吧。”
“我再给你提高点难度。”重兵卫道,“你的故事要和外面那条河有关。”
“河童怒吗?”
“咦,那条河是叫河童怒吗,好奇怪的名字啊。”吉冈说道。
重兵卫喃喃道:“那条河怎么会叫河童怒呢,我记错了吗?”
“看来两位客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阿音抱着琴,端正了自己的坐姿,“那我就讲讲这个名字的由来吧。”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所琴坊内。琴坊有两个出色的制琴匠人真司和吾郎,琴坊主准备把独生女儿阿月嫁给他们其中一个人。
但女儿阿月爱的真司,而琴坊主则是愿意把琴坊传给吾郎。两者看似没有冲突,但真司与吾郎之间涌动着暗流。
阿音讲得很不错,加上适时的三味线声,让人身临其境。
琴坊主对女儿的疼爱,真司与阿月的痴恋,吾郎对于真司的嫉妒,这四人的形象呼之欲出。
吾郎也喜欢天真烂漫的阿月,但看阿月与真司的关系,他只能压下这份感情,为了排解寂寞,他将精力放到了琴坊和制琴上。
琴坊主制了一辈子的琴,他是个木讷的人,看不透三个晚辈之间的关系。他想让阿月的丈夫继承他的衣钵。这个决定就让真司和吾郎对立了起来。
阿音的语气变得低沉而忧伤,仿佛在预示着接下来的悲剧。
真司得知了这件事,他深夜来到吾郎的房内。
“我爱的是阿月,无论是琴坊还是其他什么都没有她重要。”真司对吾郎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很感谢你。我不会接受琴坊的,你才是最合适的人。”
吾郎听后,握住了真司的手,“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你。得知师父的决定后,我就知道是我败了,我只能将心血让给你,我真的不甘心。现在,你这样说实在是太好了。我继承了师父的衣钵,会将你们视作我的弟弟妹妹,绝不会亏待你们的。对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和师父说这件事。”
“再过几天,我会向阿月求婚,我会把我的决定告诉师父的。”真司信誓旦旦地说道。
吾郎送走了真司,他内心的希望又燃了起来。
造化弄人,真司想给阿月一个惊喜,没有告诉她自己的打算。阿月替恋人着想,想帮着真司获得琴坊。
隔天,吾郎在庭院中偷听到了阿月和他父亲的谈话。阿月向父亲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我喜欢的人是真司,除了真司,我不会和其他人成婚的。”
“真司确实是个好孩子,可他能继承琴坊吗?我希望你将来的丈夫能够照顾你,我的身体不行了。”
“爹,你不是也常说真司是这么多弟子中悟性最好的一个吗,你带着他让他学着管理琴坊,他很快就能学会那些事。”
“也许你说得对,我也喜欢他。”
怒火像毒蛇一般噬咬着吾郎的内心。吾郎认为是真司让阿月说那些话的,真司是个两面三刀的骗子。吾郎认为真司骗了自己,他拖住了自己,然后一切尘埃落定,自己会失去一切。
吾郎感到自己被背叛了。
真司对吾郎说自己不要琴坊,只想和阿月在一起。吾郎信了他的话,但现在他怕真司借阿月夺走琴坊,他必须做些什么。
哪怕化作妖魔,他也要紧紧抓住自己仅有的东西。
经过一夜的深思,吾郎把真司约到水边,用三味线砸晕真司。
琴废了,吾郎溺死真司。吾郎怕真司化作怨灵会说出自己的恶行,于是拿琴弦割下了真司的舌头。
阿音将凶杀的那段讲得极其细致,仿佛她亲历过一样。窒息的痛苦,杀人时的挣扎,淋漓的鲜血,这些意象从她口中涌了出来。
吉冈听得后背发寒,忙饮下一杯酒,压住内心的惊恐。
“然后呢?”但他又被故事所吸引,想知道后续。
阿音轻启朱唇,接着讲述。
真司的尸体被湍急的河水带到了水底,他的灵魂因为痛苦无法离开躯体,鱼虾啃食着他的身体,顺着伤口进到了他的体内。
真司的亡灵化作了丑陋的河童。
河童是日本特有的水怪之一,形象似猴子,手脚似鸭掌,背上负有一个乌龟般的甲壳,皮肤表面则附着有溜滑的透明黏液,头顶凹陷处像顶着一个碟子。
“等等,河童是死人变的吗?”吉冈忍不住插嘴问道,“我记得的可不是这样的。”
重兵卫道:“日本多河,河童的故事实在太多了。吉冈,你不要少见多怪。”他指了指桌上的蒲烧,“连这也和河童有关。”
“有什么关系?”
“江户幕府成立时,江户城前还是一片湿地,为了建设江户城,进行了各种各样的土木工程,其中包括填拓湿地。有众多的工人,需要大量的食物,就有人捕捉沼泽的鳗鱼,切成大块状串上竹签烤制,这就是蒲烧的由来。无论是栖息地还是食物上,人和河童都产生矛盾,有过一些故事。据说河童害怕牛的叫声,天敌是猴子,有人利用这两点治退了河童。”
“那河童实在是太可怜了。”吉冈说道,“我所知道的河童是水中的精灵,是河神,也有说是水神的使者的,但都带着神性。它被诸多地方供奉,只是后来人们不再信奉它了,它也慢慢演变成了妖怪。”
由神堕落为妖,由万人敬仰变成人人喊打,河童确实可怜。
重兵卫说道:“奈良、平安时代的飞驒之匠,在建立神社寺庙或建城池时,会将人的名字写在纸条上,然后把纸条塞进木头的缝隙或是草扎的人偶,据说这样一来建筑会更坚固牢靠。”
这是祭祀的变种,古时,祭祀最好的祭品往往是活人,但将太多的活人用于祭祀会减少劳动力,久而久之,人祭便被废除,转而使用人偶、人俑这样的伪物。工匠的做法正是在用伪人取悦神灵。
“废弃的人偶就会被丢到河川里,他们沾染了精气化成河童,到处作乱,对人畜产生威胁。另外,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以神灵寄附的纸人(式神)来帮他执行工作,后来一些人对式神的力量感到恐惧,安倍晴明只好把式神封在桥下,据说河童就是这些式神的子孙。”
言而总之,河童是人的造物,是人的异化。
吉冈和重兵卫谈得不亦乐乎,就河童从何而来聊了起来,冷落了阿音。
阿音插嘴道:“我说啊,两位客人虽然是客人,但我还讲着故事呢。丢开艺人,自己说个没完,实在有些伤人啊。不过溺死者化作河童也是理论支撑,是站得住脚的!”
“河童这种怪物也有可能是从唐土引入的。河童也称水虎,最早起源自黄河流域。《本草纲目》上也有记载称,水虎形似三四岁的儿童,身体覆盖着鳞片,潜在水中生活。”
“据《幽明录》上的记载这种生物名叫‘水虫’,又名‘虫童’,裸形人身,身长大小不一,眼耳鼻舌唇皆具,头上戴一盆,受水三五尺,只得水勇猛,失水则无勇力。这就该是河童,在唐土,河童就像是水鬼一般的生物,而水鬼就是溺死之人的冤魂所化,只有溺死一人,才能获得解脱。”阿音一笑,拨了一段旋律,“所以我的故事绝无问题。”
“哈哈哈……”重兵卫发出爽朗的笑声,“确实没错,是我们失礼了。”
吉冈也笑了,他取来一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酒递到阿音面前。
吉冈说道:“这杯酒就是我的赔罪,请喝了它吧。”
让个小姑娘喝酒,到底还是有些不妥。重兵卫刚想开口制止,阿音已经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了。
阿音喝干净了酒,继续讲故事。
真司变作河童后,还未意识到自己在哪,被啃噬的痛苦就如同钢针一般,刺入了他的灵魂。
刺穿灵魂的剧痛让他无处可逃,他陷入了绝地。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我要遭受这样的痛苦?真司不断的发问,他得不到合理的答案,最后开始怨恨这个世界,尤其是杀害自己的凶手——吾郎。
为什么没人来救我?师父你不是看重我吗,为什么不来找我?阿月你不是爱着我吗,为什么不找到我?
真司看着自己的倒影,哭了。深绿色、黏滑的皮肤,鸟喙一样的嘴,内布满尖牙,还有长蹼的手脚。
他想要回到琴坊报仇,但他一离开水,他的力气就会迅速地流逝。尤其是在阳光下,他走出几步便不得不回到水里。夜晚,他可以在陆地上待得久一点,但没法回去。
至于求救,他化作了河童,也没重新长出舌头。他张大嘴,只能发出蛙鸣一般的呱呱声。渔民遇到他,只会拿鱼叉打他,哪会理他。
真司只能栖息在水底,舔舐自己的伤口。他只能等,等吾郎来到水边。那时,他会跃出水面,把吾郎拖下水,杀死。
在这之前,他便像一只真正的河童那样活着,嚼着水草根,生吞鱼虾。为宣泄自己的怨恨,他凿穿船底,撕开渔民的渔网,甚至将来水边饮水的牲畜拖下水溺死……
另一方面,真司失踪了,琴坊的人四处找不到真司,阿月天天以泪洗面。
那天,吾郎是偷着把真司约出去的,没人知道他们见过面。吾郎也尽心尽力地帮助寻找真司,没有人怀疑真司的失踪与吾郎有什么关系。
日子一天天过去,琴坊内的大家渐渐接受了真司的失踪。琴坊主将心思都放到了吾郎身上。阿月也从悲痛中走出,发觉原来她身边还有一个吾郎……
不见了!
找不到!
琴坊众人整整找了两天没能找到信吾的踪迹,一个大男人就像露水一般消失在了世间。
“放弃吧,信吾找不到了。”三池师父对阿月说道。
阿月红肿着眼睛,摇了摇头。不找到信吾,她不会放弃的。近日来,她不眠不休,只用过一些饭团,喝了些茶水,双目昏黄,长发干枯,嘴唇发裂,皮肤晦暗,再这样下去,信吾还未找到她就该病了。
三池师父见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于心不忍,想拦住她。
三池师父近四十才有这个独女,平时就骄纵惯了,岂是拦得住阿月的?
涼介急忙跟了出去。
“师父放宽心,我会跟着阿月的。”
“有你跟着,我也能放点心。”
这两天,他们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阿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信吾,如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涼介也不拦她,只是跟在她后面,若她到了什么难走的地方,上去搀扶一把。
“涼介哥,你说信吾会去哪里?”
“我、我也不知道。”涼介回答道。
阿月回头看了涼介一眼,眼神很干净,里面没有怀疑。
涼介的心却快跳出嗓子眼了,他太怕阿月会看出些许端倪。
可惜,阿月没有那么聪明。她没能找到信吾,最后累得睡着了。涼介不顾男女授受不亲,把阿月背回了琴坊。
三池师父见他们回来,便让他们先去休息。
三池师父却没有休息,他在自己房内,对着油灯,侍弄着几把三味线。
三味线由三部分组成,天神,琴杆和琴身,天神就是缠弦的部分。三池师父制了一辈子三味线,技艺在冥冥中已经近乎道了。在他眼中,世界也如三味线一般,由数个不同的部分组成,合起来就是一把琴,分开来就是琴的一部分。三池单看某个部分就能明白那是一把什么样子的琴。
万事万物都遵从这条守则,世界是存在着条理的,不存在所谓的不解之谜。
三池师父放下了三味线,瞪着跳跃的灯火,暗想道,信吾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三池师父把涼介叫到了自己面前。
三池师父看着恭顺的涼介,冷冷问道:“三日前,你可曾见过信吾。”
“见过,用完早膳,我和他还聊了一会儿。”涼介低着头,“中午我们也见过。”
作为师兄弟,他们在同一琴坊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涼介否认见过,那么他就是心中有鬼。
“午后,我们就没见过了,直到阿月告诉我信吾没回来,我才知道他不见了。”
三池师父点了点头,似乎对涼介的答案很满意:“但是我听说那天下午你出去过,你都去哪里了?”
“我是申时初出去的。我待着做活,眼睛有些发酸,就出去走了走。我是从偏门走的,在外面吃了几个点心就回来了。”
三池师父继续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我没有注意,不过我出去的时间不久,大概就两刻。”
涼介和信吾未时就出去了,涼介自然不敢说实话。这几日间,他已经把琴坊内所有人的说辞都听了一遍,确认没人知道他和信吾是未时出去的,也没人关注过偏门,他就编造出了这个滴水不漏的谎话。那天,涼介回来时确实买过点心,那时他就怕有人知道自己出过门,所有特地安排了这个说辞。
至于信吾,有人在未时就找过他,知道他未时就不在了。
一人申时出,两刻后归。另一人未时出,不归。时间有些不同,涼介的嫌疑虽没完全洗清,但也减轻了不少。
“那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包得严严实实的。拆开纱布,让我看看。”
这一关果然还是过不了吗?涼介的内心渐渐晦暗下去,但脸上还保持着无所谓的样子,伸出双手开始慢慢解下纱布。
涼介只想解得慢一点,他可以迟一点暴露……
纱布一圈圈地被解下来,很快就要露出伤口了。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阿月走了进来。
原以为她累了这么多天会多睡一会儿,没想到也这么早起了。
“涼介哥的伤是他自己弄的。”阿月在门外就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不对,应该说是我弄伤的,那天我冒失地打扰了涼介哥,害他失手划伤了自己的手。”
“哦,是这样吗?”三池师父问道。
涼介已经露出了伤,他点了点头。
三池师父没有再深究,他看到了涼介的伤,确实是工具留下的刀伤。他不知道涼介耍了个小心眼,他露出的是自己故意留下的伤痕,手指上的勒痕还未展示。三池师父放过了他,他立马又把手包了起来。
他虽有这些小心思,但时间和地点都错了,他更加希望三池师父是大庭广众之下问他的手是怎么受伤的,而阿月再满不在乎地说出“实情”,三池师父的怀疑也一扫而空。
现在全靠阿月的突然介入,他才能逃过一劫。涼介对阿月生出一丝感激,但倘若阿月知道他因为这事感激自己,她必定会杀了他。
“涼介啊,刀之于武士,手之于匠人,这都是最重要的东西,下次要当心,千万不要再伤了。”三池师父说道。
涼介点头称是,但没有退去。
阿月不是为了涼介而来的,她为的还是信吾。
“爹,今天我们去哪找?”
三池师父摆了摆手:“不找了,我们找不到的。”
阿月正欲开口,三池师父抢先说道:“我已经托朋友去注意附近的几个关口了,看看有没有信吾那样的人经过,人海茫茫,你无头苍蝇一般怎么可能找到?在家等着,没有我的许不准再出去了。”
三池师父第一次这样严肃地对阿月说话,阿月被唬住了,也只能答应。
一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半个月过去了。
半年过去了……
明月圆了又缺,三池师父和阿月终于放弃寻找信吾了。
阿月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窝在房间里,把旧物一件件都翻出来,别人替她收拾起来,不到半日,她又会铺得满屋都是。她拥有的东西就那么一些,其中每一件细想起来都与信吾有关。信吾送的木簪,和信吾一起出门游玩时的戴过的头巾……她十几年的人生,一直都有信吾参与。
阿月发了一天的呆,沉沉睡去。有时是涼介进来收拾,替她盖上被子,有时是三池师父。
至于三池师父,他有自己的烦恼,这位老人知道自己的身子不行了,可能离死期不远。人的一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他还有三件事未解决,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但人寿由天定,他一个琴匠又能如何反抗,充其量多喝点苦汤药,吊着自己的命。
三件事其实也可以算成一件事,其一就是信吾的失踪,作为师父,他将门下两个弟子都视作儿子,信吾从未得罪过什么人,这附近也没有出现什么歹人,他的失踪实在是疑点重重。信吾房内的财物一件不少,可见他不是自愿出走的,四方关卡也没见过信吾,那么他没有离开此地。三池师父已经猜到信吾应该是遇难了,可谁会对一个年轻的琴匠下手呢?
信吾一出事,唯一得利的便是涼介。
想到这里,三池师父倒吸了一口寒气,信吾和涼介情同手足,若涼介真为了衣钵杀了信吾,那么涼介这般丧心病狂之徒就不能继续留在琴坊。
但是信吾失踪了,涼介是最好的继承人,如果三池师父冤枉了涼介,那么琴坊还能交给谁呢,阿月毕竟是个女子,这就是第二件事。
第三件事,当然就是阿月了。
倘若涼介是无辜的,那么后两件事皆可托付给涼介。所以三池师父一心想查出真相,他隔三差五便悄悄试探涼介几句。
三池师父自以为自己高明,但他的每次试探都被涼介识破。涼介知道三池师父还怀疑着自己,他虽没露出马脚,但每天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涼介把凶器和舌头一直藏在房里,没有销毁。涼介本以为那块舌头很快就会烂得什么也不剩,但它在竹筒中却风干成了黑黑的一小块。
涼介留着它们,或许是在告诫自己要小心谨慎,又或许是在惩罚自己。反正他一看到那块黑乎乎的舌头,就能回想起当日发生的一切。
有人说过,杀人也是会上瘾的,有过第一次,八成也会有第二次。
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能获得解脱了。那个声音又在涼介心里响起来了。现在只有这个老家伙怀疑你,你杀了他就安全了。
闭嘴!涼介生生压下心底的声音。他杀了信吾已铸成弥天大错,三池师父对他来说,如师如父,他要是对三池师父下手,那就真与禽兽无异了。
涼介脑中正在天人交战,三池师父自己就病倒了。
三池师父一病倒,琴坊的事务只能先交给涼介了。涼介倒没有让三池师父失望,将琴坊管理得井井有条。
涼介大权在握,往阿月那里也去得勤了些。这些年来,涼介对阿月的情愫一直没断。
阿月恋着信吾,信吾消失不见,她就关上了心扉。涼介试了几次都没能打开她的心。后来,他才找到诀窍,能打开阿月心扉的钥匙是信吾。涼介借着信吾的名义,阿月多半会理会涼介。
——这点心,你还记得吗,我们三个一起吃过的,说好了平分,你还抢了我和信吾各一块。
——枫叶红了,一起去看看吧,我记得信吾就很喜欢红叶。
只有这样,阿月才会吃涼介送来的点心,和他一起去赏枫。
涼介也尽力学信吾的穿着、谈吐,每当他这么做时,他总觉得竹筒中的那块舌头在笑话自己。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阿月在涼介身上找到了信吾的影子,她获得了安慰,而他能获得她。
三年过去了,石头虽然不能揉化,但也能捂暖。
阿月下定了决心,准备嫁给涼介。
“女儿知道爹替女儿操碎了心。”阿月照顾着三池师父。
“你想说什么?”
“女儿想信吾已经失踪不会再回来了,与其等一个我爱的人,不如就和一个爱我的在一起,也能了却爹的心事。”
他们父女在里面说话,涼介就趴在窗下偷听,这是他这些年养成的习惯,他怕其他人识破他的真面目,然后商量着怎么对付他。
“你能想开,这是一件好事。只是你的婚事还需从长计议。”
“为什么?涼介哥不是您的弟子吗,他对我和琴坊都很好。”
“这些我都知道。”三池师父好像取来的一把三味线,拿着拨子弹了几下,“你觉得它怎么样?”
“音色清丽,造型雅致,应该是把不错的琴。”阿月自小在琴坊长大,也还懂一些常识。
三池师父将三味线塞到阿月手里:“你再仔细看看。”
阿月仔细查看了三味线:“爹,阿月晓得了。”她退出了房间。
近一年,三池师父一直都躺在病榻上,往往是用了饭,喝完药就睡了。涼介趁三池师父入睡,溜进了房间,看到了三味线。
只一眼,涼介便屈辱地退了出来。
三味线的琴身是四方形的,正反面会蒙上一整张猫皮,因此在三味线表面可以看见左右对称的黑点,那是猫乳头的痕迹。猫皮高价,故也会用狗皮制作,但狗皮三味线表面的黑点是故意画上去的,只是装饰。
三池师父给阿月看的三味线就是一把狗皮三味线。三池师父以狗皮三味线比涼介,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还在怀疑涼介,他可能不会把阿月嫁给自己,不会把琴坊交给自己。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杀了他,快点杀了他,趁他还没做好准备,趁他还没找到其他的继承者。
没错,涼介管理琴坊有一段日子了,大家也都认可涼介,假使三池师父突然死了,又没留下什么遗嘱,那他就能顺理成章地获得琴坊,然后再好生照料阿月,阿月总有一天会再答应嫁给他的。
涼介咬紧了牙,终于下定了决心,杀一人是杀,杀两人也是杀,若能离目标再进一步,多些罪孽也没什么关系。
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涼介逛了半天,觉得药铺、药摊还是太危险了,会留下线索。
“喂,行脚的药贩,你过来一下。”躲在街角的涼介招呼药贩。
药贩听到招呼,抬起担子就到了涼介身边:“大爷,你要什么药,小到孩子风邪入体,大到男子壮阳补气,我的药担子里都有。”
涼介压低了声音:“我要的不是治病的药。”
药贩侧目看了涼介一眼,转身说道:“大爷,我做的是小本生意不敢牵扯到人命官司。”
涼介拉住药贩的袖子,装出镇定的样子,露出一个笑。
“你这药贩怎么这样,蟑螂药,老鼠药就不是药吗?”
药贩恍然大悟:“这些自然也有。”
“但我要的东西可不一般。”
“那么大爷到底想干什么?”药贩问道。
涼介挠了挠头有些困扰地说道:“我家邻居有条恶犬,我出入的时候它总是对我狂吠。”
“这确实是件恼人的事。”药贩颇有同感地说道。他在外行走也受够了恶犬的骚扰。
“不光如此,每当我想睡个懒觉还总是被它吵醒,所以我就想除掉那只恶犬,但我和邻居的关系还不错,我不想让一条狗破坏我们的关系,所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它,最好看不出是毒死的,要像暴毙而亡。”
药贩苦思冥想一会儿,打开了他的箱子,摸出一白一黄两包药来:“你按照一比三的分量兑好,应该就能满足你的要求了。”
“确定能毒死吗?那条狗还挺健壮的。”
“放心,别说是一条狗了,十条狼也死了。起效有些慢,但三日内必死。”
涼介没有付钱,想要打开其中一包药。
药贩问:“你想干什么?”
“我看看样子,闻闻味道。”
药贩笑了:“大爷,你都说是药狗的,这药不会有怪味的,至于颜色,也就是最常见的棕色。横竖不过是只畜生,你把药混在肉里,它吃了必死。”
涼介满意了,他付了钱,揣着两包药走了。
买药只是第一步,下毒才是最重要的,三池师父的身体虽然一日不如一日,但突然死亡也会惹人怀疑。所幸三池师父的药是由涼介负责的,很多时候,他亲自会把药端到三池面前。
这对师徒也是奇怪,所有的交锋都是暗地里进行的。尽管三池师父怀疑涼介,但他也怕自己冤枉了涼介,坏了两人的情分,所以该让涼介做的事情,他没有假手于他人。再说,他也不信涼介敢害自己。
涼介得了这个便宜,便可在药上动手脚了,时不时少放几味药或者换了药,药性大大减少。三池师父喝了药就和没喝一样,病怎么可能好转。
春寒更加伤人,几次返寒,三池师父的病情又重了几分,前几天,他咳嗦、喘息的声音还像破风箱一般,现在已经轻如蚊呐了,别提起身了,连翻身都要人帮忙。
涼介看着三池师父只剩下小半条命了,估摸着自己也该动手了,于是掏出了兑好的毒药。
药汁在锅中翻腾,涼介反而有些不忍心了,往日的温情场面闪过他的脑海,人心到底是肉做的。
犹豫两刻后,涼介还是把药端进了三池师父房内。
三池师父全身浮肿,睁开眼就废了不少功夫:“涼介,你来了啊。”这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般,即涩又哑。
涼介到了三池师父的床褥前,先把药放在一边,准备扶他起身。涼介刚要脱手去拿药碗,三池师父右手就紧紧抓住了涼介的手腕。
这个老人用上了仅存的最后一点力气,一只手就像是铁钳一样,让涼介挣脱不得。
“我就要死了!”三池师父说道。
“师父,你喝了药就会好的。”
“我不是什么三岁小儿,你不用骗我了。”三池师父道,“这么多年下来,我已经把你当作我的孩子了,现在没有外人在,你就告诉我一句实话吧。”
三池师父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两分。
“别人说人死了就会去黄泉,和死去的亲友见面。我不信这话,人死如灯灭,什么也不会留下,我现在最怕糊涂的死。我一生的心血就在阿月和你们师兄弟身上。我已经没了一个弟子,无论你干了什么,我都会保全你的。”三池老师呜咽了几声,“我只求一句实话。”
涼介也红了眼圈说道:“师父,真的与我无关。”
“好,与你无关就好。”三池师父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整个人都软了下去,松开了涼介,“你是个好孩子,是为师错怪你了。琴坊和阿月就交给你了。”
涼介应了一声,用颤抖的双手将药碗端了过去。
三池师父饮干了苦涩的药汁。
两天后,三池师父离世了。阿月依在涼介肩上失声痛哭。涼介也在哭,低声抽泣,悲伤做不得假,他也是真的伤心。
没了三池师父的怀疑,涼介得到了他要的一切。
春去夏来。
三池师父已经去世四个月了,涼介和阿月要成婚了。阿月的娘家和夫家都是琴坊,照理来说,不用大办。但琴坊里的人想借着喜事冲走丧事的晦气,并且对于阿月来说,这是一生只有一次盛事,她不想随便。
涼介迁就阿月,将琴坊所有的财物充当她的嫁妆,婚礼当天,迎亲的队伍会将阿月抬出琴坊,带着一箱箱的嫁妆,在外走一圈,让所有人都知道阿月的气派,最后再回到琴坊。
两人选了一个吉日,婚前的一段时间内,男女双方不能见面。
将要出嫁的阿月把自己关在房内,不由得有些感伤,往事不断浮现。在梦中,她见到了信吾。
多年前的一个炎夏,涼介、信吾和阿月他们都还是贪玩的孩子。
“这么晚出去干什么?”三池师父问道。
“去水边抓萤火虫。”阿月回答道。
三池师父沉着脸道:“不许去,回屋待着。告诉你们多少次了,别去水边,小心被河童拖水里去,再说了现在天色都黑了。”
“师父,我们不会去深水区的,就在浅滩的水草丛里。”涼介恳求道,“还是让他们去吧,我会看好他们的,总比他们偷着去要安全。”
“你看着他们?你也是和他们一起去玩的吧。”三池师父沉思片刻,“算了,那你们去吧,要早点回来。”
有懂事的涼介照看着其他两人,三池师父确实可以放心。
夏日的水边,芦苇和水草格外的茂盛,三人灭了灯笼,静静等待着。不一会儿,像火星似的点点流萤,带着黄绿色的光点,从栖身之处飞了出来,三三俩俩,时高时低,飘忽,潇洒,让人羡慕。
三人追逐各自的光亮分开了。
萤火虫飞得悠闲,但要抓住它们可不容易。三个孩子一时兴起,什么工具也没拿,只能靠手掌去扑。
“信吾,你抓住了吗?”阿月凑到信吾身边问道。
“嘘,别吓跑了它们。”
信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追着萤火虫群走了。
阿月见信吾不搭理自己,她也顾自己去玩去了。她一转身就听到了“噗通”一声,信吾一脚踩空半截身子都落到了水中,阿月惊叫一声想去扶信吾。
信吾却示意阿月不要过来,他俯在水中渐渐靠近水草,草茎上有两只萤火虫正在休憩。信吾悄悄地靠过去,双掌合拢,将它们抓住了。
“送给你。”信吾对阿月说道。
阿月刚要伸手去接萤火虫,四周便变了。她发现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最后竟然一片片的碎了,余下阴森的萤火。
听过腐草为萤这个说法吗?
据《礼记·月令》篇:“季夏三月,腐草为萤”。《格物论》又说:“萤是从腐草和烂竹根而化生。”
也许萤火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是腐物,是虚无缥缈的孤魂。
他们两个消失了,水和水草也不见了,只剩下阿月在漆黑的虚空中。她慢慢变大,转眼从一个孩童变成了一个成人。
“信吾,你在哪?”阿月惊慌地大喊。
萤火越来越盛,阿月细看之下,发现那些萤火是从自己体内涌出的,心中思念着人,泽上的萤火,便是从自己身里梦游而出的魂。
萤火组成了信吾的模样,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阿月。转眼,他又要消散了。
阿月伸手去抓信吾。
萤火不可触,触之不祥!
阿月的指尖刚碰到信吾,萤火就四散开去。
阿月徒劳地抓了几下,醒了。
“是你吗,信吾,你入梦怪罪我嫁给涼介?”阿月起身喃喃自语道,“可、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突然,她生起气来了,踢开了身上薄薄的毯子,恶狠狠地说道,“这不能怪我,都怪你。”阿月咬牙切齿,“谁让你死了!”
“谁让你死了!”
“谁让你死了……”
最后一句句尾,阿月的声音中带上了哭腔。爱一个人会变成恨,尤其是无法相守时。
真司成了河童。吾郎将娶阿月。
迎亲的队伍从琴坊出发,准备热热闹闹的闹一阵,再回到琴坊。
除了新郎,所有人都加入了队伍中。
一路上,他们吹拉弹唱,好不喜庆。
河童静伏在水底休息,夜晚才是他活动的时候,但陆地上的那些讨论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谁家成亲?
听说是琴坊那一对。
就是那一对,吾郎和阿月姑娘,男才女貌,真是天作之合。
听到吾郎和阿月的名字,河童立刻就醒了过来,他藏在水草之中偷看,队伍中有不少熟人。短短三年,阿月就要嫁给吾郎了。一个是自己的恋人,一个是自己的仇人,恋人嫁给仇人,这正是世上最可悲也最可笑的事情。
河童恨不得冲出水面,质问他们,为什么要如此绝情。
“阿月小姐,现在面前有两条岔路,我们走哪一条?”队伍离开了闹市,来到了僻静的水畔。
“哪一条能走得远一些,我们就走哪边。”
“好,那我们就要过桥了。”过桥就是要继续往前走,不过桥便只能顺着河走一阵,然后就折回去。
轿子稳稳的被抬上桥,桥上勉强算是河童的领地,见此,河童跳了出来,拦住了迎亲的队伍。
“来者是何物,没看到这里有喜事吗?还不让开。”
无论是出殡还迎亲,受阻都不是什么好兆头,故而红白事的队伍拥有绝对的优先权。
河童站在桥上,挥舞着双手,没有舌头的他只能发出单调的嘎嘎声。
“怎么回事?”阿月在轿子中问道,“为什么我们停下来了?”
“阿月姑娘少安毋躁,有不懂事的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会赶走他的。”
阿月一听有人拦轿,竟然打开了轿门,伸出脑袋,往外看去。透过人群,她只能看个大概。
河童也看到了阿月,他叫得更响了,可惜无人能理解他的意思。河童三年后再遇阿月,再一次看到阿月的脸,河童居然又恨不起来了,他多么想向阿月讲述这些年来,他的思念和悲惨遭遇。他往花轿走去。
“啊啊啊,妖怪啊!”
“妖怪来夺亲了!”
河童一走近,队伍中的人就看清了他的样子。阻拦他们的不是凡人,而是一个妖怪。
队伍慌乱起来,一时间进退不得。
河童却愈加兴奋,他在心底喊着,我是信吾啊,阿月,你快认出我来。
“快打退这妖物,不要让他伤到阿月姑娘。”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石块、木棍便如雨点一样落到河童身上。
痛啊。不一会儿,河童遍体鳞伤,他怨恨地盯着众人,恨不得将他们通通杀死。
迎亲队伍见攻击有效,打得越发起劲了。只见河童低吼一声,狂性大发,河童力大如牛,真打起来,凡人又岂会是对手。好几人被打伤扔进了水里。尽管如此,河童还是生气,这些人从前是他的朋友,他们没有一人认出自己,还想要杀了自己。
河童痛苦得心都在滴血,心里的血流不出来,那就让其他人替他把血流出来吧。
就在这时,一个路过的武士注意到了桥上的骚动。他十五六岁,正是好事的年龄,怎能坐视妖物害人,当即就拔刀向河童冲出。
“其他人都让开,看我来解决这河童。”
他一刀下去,砍中河童湿滑的龟背,刀弹了开来。河童转过头,看到了来势汹汹的年轻武士。
他们立刻斗了起来,论力气,河童胜一分,论利器,河童只有爪牙,武士有刀,武士自然胜一分。加之技巧,河童的本体不过是琴匠,而武士是真正的武人。
再者,河童头上有一个碟子似的凹陷,如果里面盛满了水,河童就会力大无穷,可如果水干了,河童的力量也会消失,连一个三岁的孩童都打不过。
河童渐渐落于下风,只见武士一刀砍下了河童一只手臂。墨绿的手臂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落到了地上。
“好,砍得好!”
所有人都在为武士鼓掌叫好。没人在意河童的苦难,连轿中的阿月都想下来答谢武士的救命之恩。
好痛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河童红着双眼,强撑着身子,拿回了断臂。
你不仁,我不义,人和妖哪还有什么情谊,更何况你们根本还不认我。
河童张开黑乎乎、没有舌头的大嘴,呼喊着什么。河童是水鬼、水妖、水神,水就是他的力量,是他的援兵。
他高举着断臂,挤出里面残存的血液,倒到头上的碟子上,他的力量就又回来了。
轰隆隆,哗啦啦,那是水流声,海潮一般的大水铺天盖地而来。河童用自己残存的神性,召唤了洪水。
众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卷入了水底,武士也罢,新娘也罢,都没能幸免。
新郎吾郎在琴坊见队伍没有按时归来,就外出寻找。他来到水畔,只见到嫁妆都漂在水上,人都不见了。
吾郎大哭一阵,回到空无一人的琴坊,当晚投缳自尽了。
“河童一怒,引来大水,吞没了数十人,所以那条河就改名叫做河童怒了。”阿音说道。
“确实是好故事。”吉冈笑着要给钱,却见重兵卫若有所思,便问道,“头,难道你还有什么高见吗?”
“用鬼神来掩盖十多年前的秘闻的确是高招。”
阿音闻言一怔,惊讶地看着重兵卫。
“我在进行剑道修行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那还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大概就是你故事里的那个武士吧。哈哈哈哈,若不是他激化两者的矛盾,最后也不会搞得玉石俱焚吧,你给我安排这样一个角色真是无礼。”
吉冈也吃惊地看着重兵卫:“头,这件事和你有关?”
重兵卫悠悠说道:“那个时候,那条河还不叫做河童怒吧,我记得故事的结局也不是那样的。我记得的一件旧事和你的故事类似,也是两男一女的纠葛,女的也叫阿月,但男的就不是真司和吾郎了,而是信吾和涼介,我当时拔刀相助,知道个大概。”
“拔刀相助?头,你当时真的在桥上?”
重兵卫点了点头,说道:“不过和故事中不一样,我可是理清了前因后果才出手相助的。”
迎亲的队伍在外确实在水边遭到了阻拦,阻拦者蓬头垢面,哇哇大喊。
一开始,队伍只以为他是一个乞丐,给了些钱和点心就想赶走他。谁料到,他把钱和点心都丢到了地上,一心想要冲撞花轿。
迎亲队伍忍无可忍只能用棍棒驱赶他。这时,重兵卫刚好路过,他不忍见乞丐被毒打,于是喝止了暴行。重兵卫想带走乞丐,但奇怪的是,乞丐不愿离开,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迎亲的队伍。
“他好像想向你们说些什么,莫非认识你们,你们仔细看看?”重兵卫问道。
“大人,我们真的不认识他。”
乞丐穿着破烂,骨节突出,一只手像是废了,藏在袖中没有拿出来,他脸上有两块椭圆形的伤痕,头上也有过伤,导致是只有一边脑袋有头发。
重兵卫死死拉住乞丐:“这就奇怪了,他好像就想往花轿那边去。”
“武士大人哟,也许他就是个喜欢冲撞花轿的疯子呢,疯疯癫癫的乞丐遍地都是。”
重兵卫把乞丐拖到了河滩上:“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如果你识字的话,就把你想说的话写下来吧,他们就快要过桥离开了。”重兵卫递给乞丐一根枯枝。
乞丐写下了一行字。
“喂,迎亲的,你们知道信吾吗?”重兵卫朝正要远去的迎亲队伍喊道。
迎亲队伍停了下来。
乞丐又添了几个字。
重兵卫又喊道:“他说他就是信吾。”
新娘子阿月不顾礼仪,跳出了花轿,穿着白无垢就奔到了重兵卫和乞丐身边。
“这确实是信吾的字迹。”阿月说道,“抬起头,让我好好看看你。”
乞丐掬了几把清水,洗了洗脸,让阿月能看清楚自己。
阿月哭了:“成年后,人的骨形一般不会改变,你脸上有伤痕,脸型也变了,但脸骨的轮廓没错。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就是信吾。这三年你到底去哪了,又遭遇了什么?”
“我终于找到你了。”阿月说道。
她要求有盛大的迎亲队伍,也是想给他们两人最后一次机会。信吾若有心,便能循迹而来。
信吾果真来了。
信吾以枯枝为笔,河滩为纸,写出了他的经历。
涼介偷袭了信吾,将他打晕、勒下舌头,推入了水中。涼介以为信吾成了一具尸体,可尸体还在呼吸,还有微弱的心跳,当时信吾陷入假死。涼介往信吾怀里塞了不少石头,他以为信吾不会浮起来了,但是之前的打斗让信吾衣带松了,激流一冲,他怀里的石头都掉了。昏迷中的信吾凭着本能在水中抱住了一块浮木,顺着水流漂远了,足足漂了几十路才停下来,也难怪三池师父和阿月会找不到他。
信吾的伤口在水中泡烂了,引来了鱼虾。也正因为鱼虾,信吾才能逃过一劫,它们吃光了伤口上的腐肉,防止了伤口的进一步恶化。只可惜它们也吃了信吾不少好肉,信吾右手的手筋被鱼虾咬断,脸和头皮也被吃去了不少,结果变成了这副样子。
信吾上岸后不回琴坊,也有他的苦衷。他在水里待了好几天,才被人救起来,灌了些米汤,又昏睡几天才醒。漂流时,脑袋被东西撞了,信吾什么也记不得了,他也没有舌头,只能打几个手势勉强和人交流。
别人看他可怜,就给了他一个看守水磨的活计,让他可以糊口。两年多,他就是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来的。
近半年,他的记忆慢慢恢复,他急迫地想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从哪来。别人告诉他,他是顺着水流漂来的。他就逆流而上,想找到自己的家,他没什么盘缠,只能一路乞讨。
迎亲的队伍从他眼前经过,围观者讨论着琴坊、阿月和涼介。信吾受此刺激,脑海一清明,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于是他就跑到了桥上,阻拦迎亲的队伍。
信吾寥寥几笔,让阿月更加伤心了。
“我从未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他还装模作样地陪着我到处找你……”
重兵卫道:“先别哭,我看了个大概,你们两人加上那个涼介应该都是朋友,结果落到了这步田地。你和信吾能重逢算是不幸中大幸,你们先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阿月拉着信吾想走,信吾却不动,他拿着笔继续在地上写。
“我来找你并无多想,只凭一时意气。现在想来多有不妥之处,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翩翩美男了,也再无法制琴了,今日我来只为伸冤,说出涼介罪行。”
阿月松开了重兵卫,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针,作势要插入眼中。
所幸,重兵卫及时拦住了她。
重兵卫道:“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我要用针把自己眼睛刺瞎。”
信吾气愤地写下一行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月说道:“只要我看不见,那你的容貌又有什么关系。在我脑海里,你永远是三年前的样子。”
信吾写道:你这样又是何苦?
“不苦,和你受的苦难比起来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阿月挣开重兵卫,又要刺眼。这次是信吾拦住了她。
重兵卫也道:“你有这样的心意就够了,日后,你们是要一起生活的,他哑你盲,你们交流不便,还是留着眼睛吧。”
阿月听此,放下了针。
“阿月姑娘放下了针,我见他们两人心结解了,就上路了。”
“头,那个涼介都没惩罚,你怎么就走了呢?”
“那时我有事,急着赶路。再说,涼介的罪证确凿,我还没在奉行所任职,那样的事情也不归我管啊。”重兵卫问阿音,“你既然说了故事,说不定也知道实情吧。”
“没错,我知道实情。”
“那就说来听听吧,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犯不着藏着掖着。”
阿音点了点头。
阿月和信吾没有选择报官,琴坊几乎所有的财物都在这里,他们把一些箱子和衣服丢入了水中,散发了队伍被大水卷走的谣言,然后所有人就都消失了。
涼介见队伍没有回来外出去找,听到了谣言,又见水面上零星漂浮着嫁妆,昏昏沉沉地回到了琴坊。
子时,他听到了叩门声。
夜风阵阵,涼介提着一盏灯笼去开门,暗黑像要将他一口吞没一般。
信吾和阿月站在门前,他们手牵着手,正是新郎和新娘的打扮。信吾没有说话,递给涼介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我有舌在你处多年,可以归还了吗?
涼介手一抖,灯笼落到了地上,着了起来,火光中,他的表情像是见到了鬼一样。他收下了纸条:“稍等,我这就去拿。”
涼介转身。
“我爹,他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阿月忍不住问道。
涼介脚步一滞,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不一会儿,他就继续往前走了,只是背越发佝偻,显得卑微了。
涼介没有再回来,阿月和信吾进去后,发现涼介已经投缳自尽了,两根琴弦和一块黑乎乎的风干舌头就摆在他尸体前。
“听到那句归还舌头,我寒毛都立起来了。”吉冈道,“两人轻而易举就逼死了涼介真是高明。老板结账!”
吉冈付了饭钱,又给了阿月几枚钱。两人准备离开。
阿音却拉住了重兵卫的衣摆。
“你还有什么事情吗?”重兵卫问阿音。
阿音跪了下来:“小人在故事里编排恩公,是小人的不是。”
“你是?”
“小人就是信吾和阿月的女儿。”
重兵卫皱眉道:“不要再称呼自己为小人了,他们怎么了,你又怎么会落到这一步?”
“回恩公,涼介死后,我父母并不想将事情闹大,于是编出了河童的故事,掩盖了过去。我母亲不懂经营,我父亲手也废了,不能再制琴,琴坊的传承已断,单靠几个小工匠是撑不起琴坊的。我父母便变卖了琴坊,搬迁到别处生活。两人恩爱很快就有了我。”
“你现在几岁?”
“阿音十三了。”
“这么说来,成亲的第二年,你母亲就有了你。”
“是的。本来靠着琴坊的财产,我父母两人不事生产也能度过一生。可偏偏我母亲患上了重病,我父亲为救母亲耗尽了家财,最后母亲也没救回来。我父亲就带着我又回到了这里居住,两年前,我父亲哀思过度,又患上时疫,也弃我而去。我只能靠弹琴说事和父亲留下的一些余产勉强过活。”
人事无常,人不能只靠情爱活下去。
阿音哭道:“请恩公救我。”
“你要我怎么救你?”
“再这样下去,我能出卖的就只有我自己了,求恩公带我离开这里,我愿侍奉恩公左右,若恩公嫌弃阿音,那就给阿月介绍个活计,能让我自食其力。”
吉冈劝道:“头,这个小姑娘也算伶俐,你就带上这个河童之子吧。”
重兵卫没有回答。
“恩公收下阿音吧,阿音做牛做马不会有一丝怨言的。”
重兵卫叹了一口气:“唉,别叫我恩公了,我倒还不会让你做牛做马的。”
“谢谢大人。”
说起来,阿音也算是故人之子,重兵卫能帮则帮。
“晚饭吃了吗?”
“还、还没。”
重兵卫把阿音扶起来,对店家说道:“再来一份蒲烧。”
重兵卫和吉冈的旅程还未结束,这次又多了阿音这个河童之子的加入,看来这一路不会乏味了。
【苦药】
“我爹,他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当阿月的诘问一出口,涼介便哭了。他不敢回头,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他的眼泪。
阿月和信吾一起出现,这是他三年来的梦魇,最后还是成真了。看到那张纸,涼介就明白,他们要的不只是舌头,还有他的命。
阴寒的夜风吹入了他的心里,带走他不多的热量。
他很想说不是,但他没有资格说。
那天,他端进去的药是无毒的。他看着翻滚的药汁,最后一甩手把药粉倒进了炭火里。他果然还是狠不下心。
三池师父还是疼爱他的。面对师父的提问,他差点就坦白一切了,但最后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或许不让三池师父知道真相才是最好的,三池师父得知涼介是无辜的,才能安心离世。
但三池师父的死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是他在药材中动手脚,让三池师父久病。又是他说谎圆了三池师父一件心事,原先三池师父就是靠这件事才憋着一口气吊命的,一口气松了,他也就去了。
他和信吾的恩恩怨怨还能用一条命去了结。对三池师父,他只能亏欠着了。
回来后,涼介摸出了那个竹筒,封口已经被他摸得发黑。他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放在自己面前,用来勒杀信吾的第三弦,用来勒下舌头的第一弦,信吾的舌头,还有没派上用场的第二弦。涼介拿起第二弦,又续了一段,打了结挂在门框上。
涼介头伸入绳套中,叹一声,夜路难行,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他吐出半截舌头,自尽了。
人舌好勒,业力难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岂是勒下一条舌头就能躲过的?